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一四


  首先是做夢。我和森在夢中的探險是幫助一位被稱為「老闆」的老人,使他獲得了稱霸整個日本的政權。後來,我和森參加了他獲得政權後的慶典。那是模仿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慶祝希特勒會見興登堡總統、納粹突擊隊員火炬遊行的慶典啊,哈哈。望著火光的河流、聽著軍靴整齊的步伐聲,「老闆」站在京王飯店第二十層貴賓室的窗邊,連蹦帶跳,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噙著淚水,一會兒又放聲大笑。

  當然,「老闆」的形象是受到慶典所依照的傳記事實影響而未免有些滑稽。但是,夢中的我和森,並沒有把「老闆」狹隘地限定為君臨這個國家官方領袖,他不僅是我國全民的象徵,而且也是全人類的象徵。《古蘭經》上有這樣一段:

  「我們向他喊道:『阿布拉罕啊,你相信了你的夢!那就是確鑿的證據呀!』」夢裡的老闆向夢中的全人類號召,『人類啊,你們都來相信你們的夢吧!因為那裡有確鑿的證據呀!而且,你們的夢將包容全球,我的身影像布萊克①的畫像懸在太空!』就這樣,我和森想把老闆打扮成人類主宰自己和主宰世界的象徵啊。這是多麼宏偉的夢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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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國詩人畫象。

  我做這個夢的那天,花了很長時間給森森聊天的習慣,所以我想身為我們的孩子的父母的,大概都是如此吧。那麼不僅是因為森能理解,而且也是因為他絕對不能理解啊。其原因是他當時不能理解的事,如果密封在地窖裡經年累月落落灰塵,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自燃啊!起碼,森絕不會拒絕我對他講的話呀。我的語言在他那幽暗的頭腦的地窯裡,通過他那特異的耳朵內部結構,不是已經像砂漏計時器的砂粒一樣堆積起來了嗎?

  我由此聯想到,後來,所謂的生命體就像森的耳底上堆積的語言的沙堆一樣,是宇宙向太古洪荒的地球的呼喚呀!信息像宇宙塵一樣降下來,堆積起來,而那尚未被理解其意義的,不斷堆積的極為細微的塵埃,終因追求生命的意義而自燃發火,那生命體,也就是我們遠祖變形蟲誕生了,不是嗎?而且,那作為信息的宇宙塵不是決定了我們的DNA①分子,而且包容了演變到今天的核時代的所有的文明的種籽嗎?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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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脫氧核糖核酸。

  雖然這樣做就逾越了代筆作家的藩籬,可是,我仍想把帶問號的注腳寫在這裡。如果說今天的核文明是像宇宙塵那樣堆起來的宇宙的深遠的意念預先示意給叫做地球的行星和智能人類的進化的結果,而且這種到達今日的道路是無法自由選擇的話,那麼,在成為原原子物理學家之前首先就是人類的一份子的森的父親,不是放棄了他的獨立自主的職責了麼?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導致森的父親只知和他的兒子向夢中逃避,而造成了根本性的怯懦麼?

  哎呀,你可不要那樣急於給我下斷語呀。哈哈。因為顯然我馬上就會遭到反駁,而且我只要講到有關夢的話就得冒相當大的危險啦。

  其實,不用說說夢,就連做夢本身不也是危險的麼?不是還有很多硬說把做夢的人投進荒野的陷阱裡,讓猛獸把他吃掉時約瑟夫的同類麼?我一邊給森講那個夢,一邊為我和森在那夢中參加慶典的那個夢中夢圓夢。我讓森默默地坐在我身旁,他並不想聽我的全部講述,也就是並不想從中領會我的意思,而他只是聽我的聲音,淡漠地側著耳朵,不時他還試著重複我的隻言片語,他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因為他想沉浸在自己的夢裡,一邊隨著夢中的活動起伏跌宕,一邊咀嚼夢中的滋味兒啊。雖然我需要能夠把我永遠挽留在正確的道路上的伴侶,但是,對於我來說,他是個實際存在呀。

  且問,我在夢中那樣輕率地模仿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夜晚希特勒奪得政權的火炬遊行慶祝老闆獲得政權,又有什麼夢中的理由呢?

  「我呀,森,本想和你在夢中把老闆扮成在探索中找到了巨大力量的人啊。只不過由於夢中的邏輯混亂,我才把希特勒和老闆給聯在一起的呀。如果在現實當中對老闆說這些,他大概會笑吧。本來我對老闆並沒有特別的敵意,可是,對希特勒卻不能不疾惡如仇了。

  不過,夢畢竟是夢啊。夢的邏輯是另當別論的呀。我在夢的河流之中是怎樣克服那些矛盾的呀。森,你怎麼樣?你不是在夢中也和我在一起的麼?哈哈。告訴我吧。我現在在夢外想到希特勒的問題,就覺得他在最後階段沒能成為反基督的了。反基督?在《戰爭與和平》的開頭,安娜·帕夫羅夫娜。舍列爾就說拿破倫才是真正反基督的了。其實,反基督的是在真正的基督來臨之前就宣揚主日已經到來的那傢伙呀。他宣揚在那天以前有叛教之事,不法之徒,也就是滅亡之子一定要出現。他還說,他追隨撒旦,目睹了許許多多虛偽的力量和預兆以及不可思議的事,幹了許許多多不義之事,走何滅亡。那麼,拿破崙是真正反基督的人麼?眾所周知,由於他最後的失敗也未能成為反基督的人。所以也就未能出現真正的基督,消滅拿破化和他的追隨者而建成神國。這都是因為基督延遲了降臨時間的緣故啊。

  希特勒不也打算反基督而最後失敗了麼?森?雖然希特勒在這個世界上播下了大量災禍的種籽,而且使之發芽;但是,消滅希特勒的可不是降臨人間的基督啊。不是神,而是人啊。所以,從邏輯上也能證明希特勒沒能成為反基督的了。哈哈,然而,把那個反基督的希特勒扼殺在繈褓之中的,才是延緩了基督降臨的真正的原因啊。所以,從基督降臨的觀點來看,人僅僅依靠人的力量來消滅有可能成為反基督的傢伙,其價值,不是相對的了麼?基督不是也因不能降臨而焦急了麼?哈哈。也就是說,在反基督尚未實現之前就摧毀它的人類的戰爭就是並未得到神的援助的實際存在的鬥爭啊,但是,那也是不得不幹的事呀,森。

  且說,如果回到夢的河流之中,雖不知應該怎樣把它和現實的邏輯相比;但是老闆就是希特勒,而且,實際上也把他和有可能成為反基督的希特勒同樣看待了。他聽著燈火的河流與成群的軍鞋發出的整齊的步伐聲,以及對峙在副都心①廣場上的三座大樓發出的迴響,他站在京王廣場大飯店第二十層的窗邊歡跳、微笑、噙淚,終於大笑起來了。可是,森兒,當我講到這裡時,想起了夢中的下一段故事,就像夢裡的新聞攝影機伸出了變焦鏡頭,漸漸向那裡接近,原來連蹦帶跳又哭又笑的不是老闆而是咱們爺兒倆啊。也就是說一直擁戴老闆奪取政權,而且還參加他的慶典的我們,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叛變了。而且,我和森兒在那變焦鏡頭裡看上去已是一對舉止得體、身材也差不多一般勻稱的搭檔了。即使對老闆的反基督與否的說法姑且不論,這個夢也太荒唐了,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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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東京的新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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