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既然畫出這麼詳細的分景素描,大概吾良兩個都想拍出來吧。」古義人回答說。

  我希望得到更明確的回答。但是我沒有繼續追究下去,而是沿著場景回溯。在詢問古義人曾親眼所見和瞭解的事情過程中,我發現對於當時吾良經歷的事,丈夫至今仍有些不知道的。

  在古義人把吾良介紹給皮特後的一個星期,古義人相信自己是他們倆的介紹人,也就是說,古義人相信他不在的時候,吾良和皮特沒有見過面。可是我記得吾良不在家的那兩天之前,有幾天吾良沒去學校,而是坐電車去了CIE,在皮特工作的辦公室裡看過和電影有關的資料。那時,皮特勸說吾良去他畢業的加利福尼亞大學留學,將來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導演。回來時,愉快的吾良很天真地把這些告訴了千樫。

  當時,我對於吾良去美國留學深感不安。這不等於哥哥被掠到美國去了嗎?

  第二天或第三天,吾良說要和皮特去兜風。我同樣感到了不安。因為兜風的目的地是他的朋友生長的山溝。吾良還幽默地說,去看看那裡還殘留著的奇特民俗和祭奠活動。

  吾良去兜風後,兩天沒有回來,我非常害怕。他會不會成了山溝裡暗堡的俘虜,或在什麼地方上了軍艦被掠到美國去了?到了第三天將近黎明時,吾良和朋友回來了,他那可憐而異樣的表情實在把我給嚇壞了……

  3.吾良他們逃回來之後,在那暗堡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從吾良畫的兩種素描裡看不明白。似乎古義人和吾良都弄不清楚。

  吾良成了電影導演後,特別是以《Dahdelion》在美國打響後,他經常去美國,還在洛杉磯設立了製片所。

  即使沒有發生血腥事件,皮特也可能會因為盜竊軍用裝備罪(儘管是壞武器)被遣送回國的。在服刑期滿後,成了普通市民的皮特一直關注著日本電影的信息,並出現在成為國際電影導演的自己面前……吾良一直在夢想著這樣大團圓的結局吧?正是潛藏在這個夢想背後的險惡陰影般的噩夢,才使吾良終生困擾的。

  4.從那兩個晚上以後,我漸漸感到吾良身上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並且固定了下來。

  剛看到塞達克的《Outside Over There》扉頁上的畫,就觸動了我,反復觀看了多遍後,我認識到了幾個問題。在那個黎明前的黑夜裡,看到吾良回來我很高興,同時也有種受到威脅的感覺。因為我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真正的吾良,而是「changeling」似的。從那以後吾良還是哥哥,這點和塞達克的書有所不同。但是,用塞達克的語言來表現自己當時感受的話,回來後的吾良身上帶了外面那邊的氣息。並且這外面那邊的氣息終生伴隨著吾良。

  塞達克的畫冊裡,愛達抱著從葛布林那裡解救出來的妹妹走在森林小路上,在她的前方,有一棵枝幹伸展的樹。在這棵樹的陰影裡,五隻可怕的蝴蝶在飛舞。愛達的神經很緊張。

  關於這一景象的預言性,塞達克在研討會上是這樣解釋的:

  「這表示愛達爭取到的安寧僅僅是一瞬間,那幅畫裡四處充滿了預示著前方有危險的聲音。她能夠安寧的只有極短暫的時間。」

  「真的嗎?」研討會上有人問道。塞達克進一步做了說明:

  「是這樣的。那棵樹眼看就要抓住她了。飛舞的五隻蝴蝶意味著那裡有五個葛布林。」

  吾良受到黑幫襲擊時,我那麼害怕,是因為——雖然當時還不知道這個說法——我感到吾良是被來自外面那邊的人襲擊的。古義人被不知底細的人砸傷了左腳拇趾那天,我陪他去了醫院。當古義人死活也不對大夫說出真實原因時,我是否也感覺到了古義人是被來自外面那邊的暴力砸傷腳的呢?這樣的襲擊還不只一次。

  5.對於我來說,古義人從一開始就是個有些古怪的人,然而和他結婚的原因之一,或許就是因為古義人是吾良被帶到外面那邊去時和他同行的惟一的人吧?

  古義人還年輕的時候,在夏威夷文學會議上認識的沃雷·索因卡①來日本時,我去聽了丈夫和他的公開談話。內容是關於索因卡的戲劇《死去之王的引路人》。古義人告訴我,這齣戲劇是表現引導死了的國王去冥府的引路人的故事。

  我恍然覺得古義人是引導吾良去外面那邊的引路人。吾良反對我和古義人結婚,大概也是因為不願意讓和外面那邊有關係的人,介入妹妹的人生吧?

  6.阿光生下來時,後腦部有個肉瘤,就像長了另一個腦袋。可能是在生產過程中受到了擠壓,滿是皺紋的臉瘦長瘦長的。吾良見了說,真像個老太婆,這話惹火了我。因為我想生一個像吾良小時候那樣漂亮的孩子。現在回想起來,潛意識裡是想要找回失去了的純潔的吾良。

  見我對「changeling」產生了興趣,古義人又給我找來好幾本有關精靈或妖怪的百科事典之類的書。我看到這些書裡插圖上的「changeling」都是長著狡猾的老人臉的嬰兒。

  當這個有智力障礙的孩子長到能夠作曲時,我感到阿光通過音樂找回了完美的自己。在塞達克的注解中也有「當愛達穿過恐怖的森林,回到小河對岸的歌劇佈景般的小屋時,莫紮特正在彈奏新曲《魔笛》。」音樂鼓舞了愛達。

  7.在吾良拍的《AQuietLife》的試映會上,聽著黑暗中響起的長時間掌聲,我為吾良找回了純真的自我而高興。然而時隔不久,吾良就從樓頂跳下去了。這是多麼錯誤的去外面那邊的方式啊!

  阿光寫了大提琴、鋼琴協奏曲「Gorō」悼念舅舅。我想,通過寫這個樂曲,阿光使自己從不知原由的悲傷和恐怖中恢復了過來。吾良的死使古義人非常痛苦,沉溺于田龜,但是過不了多久,丈夫就會將外面那邊的事真實地寫出來吧。

  這樣做對於丈夫來說,將會闡明作為小說家的畢生事業的真正意義吧。我從來沒有對古義人說過「我愛你」這句話。這是我的性格或「少說多做」的想法使然。看見古義人花白的頭抵在窗玻璃上,長久地站在那裡時,我很心疼。但是無論我們在一起生活多長時間,互相都不會相似起來的。我只是在注視著他自由地做完最後的工作。

  那麼我會怎麼樣呢?我該為此做哪些準備呢?要是愛達的話,她會怎麼做呢?千樫這樣思考著。並且她還知道,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說明自己有勇氣接受已經決定了的回答了。

  千樫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後來又見過好幾次面的浦小姐,並征得了她的同意。即將自己為古義人寫的有關阿光的兩本隨筆所畫的插圖的稿費作為浦小姐在柏林租公寓的定金。在浦小姐去買回柏林的機票時,千樫也要買一張機票,為了去柏林照料生產後的浦小姐。

  千樫準備這樣回答古義人的問話:自己決不讓浦小姐的嬰兒被千變萬化的葛布林們偷走。還準備對他說,在古義人翻譯的與作者的公開對話中引用的《死去之王的引路人》結尾的臺詞,已經表達了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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