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六十二


  「你一定覺得我這個小姑娘太傲慢了吧?」

  「不,我沒那麼想,」千樫真心地說,「無論是我母親,還是梅子或我都已經不能夠對吾良說』再生一個你『這樣的話了。」

  浦小姐用含有糾纏或者說是挑戰的尖銳眼光盯著千樫。

  「你今年沒有陪同古義人先生出席哈佛大學名譽博士受聘典禮,我知道你是因為要為吾良服喪。你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說著,漲紅了臉的浦小姐放聲大哭起來。

  千樫覺得無論是誰,在哭泣的人身邊——就連在吾良死後,對著攝像機一邊哭一邊說話的堅強的梅子身邊——都不是件舒服的事。千樫雖然不太明白去沒去哈佛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現在的心情平穩多了。千樫對於浦小姐以完全自立的人格,為了成人的工作而發自內心哭泣的樣子產生了共鳴。千樫想,這和吾良在別的場合說的話很相似,從哭泣的浦小姐那強烈壓抑與豐富流露十分協調的情感之中,感受到了健康的自然性。她由於懷孕而處於被動境地,還為實現自己的願望這樣努力,自己應該力所能及地去助她一臂之力。

  浦小姐停止了哭泣,冷靜地對開始認真聽她講話的千樫說了下面這些話。浦小姐從柏林打電話把目前的困境告訴了父母。起初,父親和母親對女兒的過失是寬容的,贊成她回東京做人工流產,還提出了具體幫助的方式。他們表示事情既然發生了,就徹底解決之後,再重新回到柏林自由大學繼續已經開始的研修生,然後攻讀碩士學位,進而攻讀博士。

  「你是柏林自由大學的學生?那麼古義人這個冬天的講座,你知道吧?」

  聽千樫一問,浦小姐解釋道:

  「我一直準備攻讀經濟人類學。所以和文學部離得很遠。男友是日本學科的,報名參加了古義人先生的講座。原以為先生是用日語講,結果他覺得古義人先生的英語太難懂,就不怎麼去聽講了。可是又想取得學分,就去辦公室打聽是否可以用日語寫論文,回答說日本學生的論文要用日語以外的語言寫,他很不滿。後來我們分手了,不知道後來的情況……」

  浦小姐的父母是大學同學,都有著當研究者的抱負,卻因為結婚過早而不得不找了工作,結果兩人一生都和做學問無緣了。現在公司任職的父親算是事業的成功者吧,而母親則把丈夫和自己的夢想寄託在浦小姐能當大學教授上。為此,他們覺得女兒與其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不如忍受人工流產的痛苦,真能吸取這個教訓的話,不就變壞事為好事了嗎?浦小姐覺得父母的寬容態度是打著他們的如意算盤的。

  果不其然,當浦小姐說出不做人工流產,生下孩子後帶到德國去時,雙親的態度陡然一變。他們表示一個女人一邊撫養孩子一邊學習,是不可能有出色成績的。在娘家生產根本就別指望,也不允許她這麼回德國去。並且,他們要斷絕匯款,現在所住的父親名下的公寓,也要賣給打過交道的公司作為派駐柏林的工作人員的宿舍。總之,父母的意圖是,直到浦小姐在東京順利做完人工流產之前,不給她以任何退路。所以也不給浦小姐買回柏林的飛機票。

  千樫和浦小姐談了三個小時,當她要走的時候,千樫沒有給她彩印,而是把原畫放進畫框裡作為禮物送給了她,並請她一個星期後,和今天同一時間再來一次。還囑咐她,在此之前不要屈服于父母施加的壓力。

  只剩下千樫一人的時候,在古義人和阿光從游泳池回來之前,她打開塞達克的《Outside Over There》裡那幅愛達為了尋找妹妹而飛到窗外去時,姿勢錯誤的畫,長時間地凝視著。千樫也必須慎重地採取正確行動了。

  莫裡斯·塞達克的畫冊所給予千樫感情體驗的想法一直是:愛達就是我自己。千樫反復看了多遍講義,直到全部熟記於心,還為自己進行了翻譯。古義人是個一見到原稿就一定要修改的人,他用淡淡的紅鉛筆加添了些內容之後還給了千樫。見妻子對塞達克的關心有增無減,古義人又把研討會的小冊子和印有帶著德國黑貝散步的塞達克照片的大開本《AngelsandWildThings-TheArchetypalPoeticeSendak》送給千樫。這意味著千樫可以隨意在上面畫紅線或寫字。

  千樫繼續看塞達克的畫冊和有關他的書,以此來回想自己一生中的「故事」。日子久了,漸漸意識到自己的「故事」和畫冊裡的愛達的故事雖然深深地糾纏在一起,卻也有明顯的脫節。脫節並不意味著變成了別的東西。正是由於脫節,連接兩者的意義反而更加深刻了。

  古義人寫的《小說的方法》中有——這本書修改成新書版,還在教育節目中連續介紹過——「包含著差異的反復」這一看法,千樫覺得這個看法很有意思。古義人認為,特別是小說故事的展開與時間進行重疊時,差異就會表現出特別的意義。

  千樫覺得,從塞達克的書和反復回想起的,而不是寫出來的自己一生的「故事」中,可以看到相似的情況。為了更好地理解,千樫便按照具體問題進行整理。在畫水彩畫的素描本上,寫下了塞達克在研討會上講的或在隨筆裡寫的「changeling」的解說,與自己一直對吾良和阿光所抱有的「被偷換的孩子」的感受的相似處和不同處。

  1.葛布林它們來偷愛達的妹妹——為什麼不偷愛達本人呢?我不應該想這個問題,我知道自己不具備被它們偷的因素——留下了冰做的嬰兒。愛達深感自責,非常痛苦,立刻去救妹妹,卻在出發時犯了錯誤。她雖然裹著母親金色的斗篷,飛出了窗外,卻是倒著飛出去的。講義和畫冊多麼完整地描繪出了愛達的冒險和困境啊!

  2.將吾良留下的皮包裡的劇本和素描一交給古義人,他就馬上參照田龜裡的錄音,整理出了拍攝電影時的順序,又交還給了我。

  我看了一遍之後問古義人,電影的結局有兩個劇本,吾良拍攝的是哪一個?之所以沒有問他哪個結局更符合實際發生的情況,是因為自己知道古義人沒在現場,回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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