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皮特今天早上走的時候,俺對他說,吾良他們傍晚之前能回來。皮特也很狡詐,說是如果他帶著有毛病的武器回來時,見不到吾良的話,不會再像昨天晚上那樣受騙了,就把帶來的武器原封不動地帶回去。

  「聽他這麼一說,在宴會快結束時變得不拘禮數,無所顧忌的那些年輕人中,有個血氣方剛頭腦簡單的傢伙反駁說:『你不把武器給俺們,俺們饒不了你』。

  「結果皮特惱羞成怒,竟然說:『這是威脅,作為佔領軍有權利更有義務槍斃你們。考慮到這個需要,回來時除了壞武器之外,我還要帶一把能用的槍來,以防萬一。』

  「皮特畢竟年輕,何必說這些話呢?那些年輕人聽了,都為能得到可以使用的武器而躍躍欲試。自動步槍不敢奢望,只要他能帶來一支手槍,就算一槍撂倒一個,五個人一齊撲上去,三下兩下就能把他制服了。年輕人裡也有參加過戰鬥的復員兵!皮特真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想要嚇唬年輕人的皮特,繃著臉離開時,車還沒開出多遠,這幫年輕人就歡呼起來了。要是皮特聽見了這震天動地的歡呼聲,感覺到情況有變,不再回來就好了……

  「年輕人召開了緊急會議,大概已經定下了作戰計劃。皮特如果帶著手槍回來的話,他們肯定會奪槍的。但是皮特畢竟是佔領軍軍官,怎麼能任憑手槍被奪走呢。不僅他自己會受到處罰,這裡也會被佔領軍搜查,俺們所有人都會被送到沖繩去當勞工。皮特也會改口說成是為了好玩,把壞了的武器賣給惟利是圖的商人的吧!」

  「你對我們說的計劃是鬧著玩的吧?」古義人忍不住問。

  「當然不是鬧著玩的。」一口喝幹了碗裡的老酒,吐出一大口氣之後,大黃冷冷地盯著古義人說道。「倉房太太不讓繼承先生的思想,說俺們就像毒害她兒子的害蟲,俺可沒有這個打算。但是俺不喜歡古義人把人家認真籌劃的事說成是鬧著玩的!

  「俺已經說過了,俺們反對在這個國家有史以來第一次遭到佔領的時候,日本國民絲毫不加抵抗地使媾和條約生效。因為在警察制度完備的這個國家裡,不允許建立武裝集團了,如果允許的話,怎麼會一直沒人反抗呢?於是大家想出了一個下策,俺們十個人攜帶實際上已經壞了的機槍,從基地正門沖進去。俺們會被美軍的密集射擊全部打死的。

  「在俺們玉碎之後,美軍才發現進攻依靠的是壞了的武器,被打死的其實是非武裝的日本人(即使佔領軍不公佈這個消息,修煉道場的倖存者也會宣傳的。到那個時候,佔領軍的新聞檢查已經沒有了吧)。那時的日本,會掀起全民規模的反美怒潮吧?俺們相信這會決定媾和條約生效後的咱們國家的命運!因為這是俺們積累多年的思想!

  「而且,這難道不是和長江先生當年以非武裝形式襲擊銀行時被槍殺時的思想一脈相傳的嗎?俺一直教導年輕人不要殺人。一直對他們講,應該以被人殺的方式來喚醒日本人喪失了的國家思想!

  「可是,奪一把手槍有什麼用呢?萬一失手殺了人怎麼辦?殺死了佔領軍軍官,而且是個親日的美國青年軍官,這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呢?今天嚮往和平的日本人會產生共鳴嗎?可是這些年輕人見識淺薄,頭腦發昏,根本聽不進俺的話!竟有個傻瓜說什麼,在奪槍的戰鬥中殺死了對方的話,不就等於在媾和條約生效前殲滅了一名佔領軍士兵嗎。他的話還得到了滿堂喝彩哪!還有個傢伙自作聰明地說,與其眼看著被奪了手槍的對方逃走,把佔領軍帶到這裡來,不如殺了他為好。

  「還有的說,有了一支手槍,怎麼也比光拿著壞武器進攻基地能壯壯膽子呀。

  「總之,這些傢伙根本不懂得俺的意思。純粹是一群愚蠢的鄉巴佬!」

  說完後,大黃又倒滿一碗老酒,顫抖地端到嘴邊喝幹了。然後,他用手背胡亂地抹了抹從下巴流到脖子的酒,沖著吾良說起來,聽他的口氣就像要別人感恩似的,好像他為了解除皮特的危機而竭盡全力,即便不能成功,吾良也應該感謝他似的。

  「只要皮特感覺到異常,不再回來的話,什麼也不會發生。可是……皮特一心想要見吾良,也許正開著卡迪拉克往這兒趕呢……」

  古義人沖著一個勁兒躲避自己的視線,將黝黑的後脖頸朝著自己的大黃問道:

  「是你利用吾良請皮特來的,剛才你還說,吾良回來你很高興的吧?這和等著殺皮特的那幫傢伙有什麼兩樣!皮特被殺死之後,你會說你曾經反對過,年輕人不理睬你,其實你不就是想證明自己不在現場嗎?讓我們倆當證人!」

  「不是的,俺是這麼想的,吾良也回來了……按照最初的計劃,皮特不拿出手槍,高興地和吾良重逢……留下十挺壞了的機槍回去,就是這麼打算的。」大黃轉過臉來看著古義人說道,他的臉色陰沉而憂鬱。「俺準備的是和昨天一樣的熱乎乎的溫泉水,還舉辦個宴會……今天年輕人宰了一頭小牛,用它的肉做菜……就是這麼想的。然後,要是皮特和吾良情投意合,想一起睡覺的話,也為他們準備好了臥室。

  「俺的計劃本來是非常和平的。如果一切都按計劃進行的話,皮特滿意而歸,給俺們留下十挺機槍,俺們就能夠正式開始大和男子的事業了……」

  古義人猛地站起身來,沖著面對自己的大黃的右眼下面踢了一腳。大黃撲通一聲摔倒在地,簡直就像自己主動摔倒似的那麼快。然後,一隻手摸索著想要撐起身體……

  「古義人你怎麼發這麼大火?打他有什麼用!」吾良也站起身來說道。

  吾良似乎怕古義人去踢可憐地倒在地上的大黃的頭和肚子。實際上,古義人也確實對故意可憐巴巴地倒在地上,四處摸索著的大黃氣不打一處來,可他不想違拗摟著他的肩膀往門口走去的吾良。

  然後,吾良和古義人仿佛在和大黃的決鬥中被打敗了似的——至少沒有獲勝——垂頭喪氣地坐在總部的高臺階上穿上鞋,向長滿青草的山坡上走去。

  天空晴朗,草地上以及覆蓋著峽谷對面山崖的,朝這邊傾斜過來似的闊葉林,反射著餘暉般淺淡的陽光。從河面刮來的風很涼。山坡中央,有一個用拳頭粗細的原木新搭起來的,像跳馬台似的架子。

  吾良和古義人走過去,兩人面向下坡方向,坐到最高一層上面,腳踩在下面的橫樑上。

  「吾良,咱們回去吧。」古義人說。

  「幹嗎?多有意思啊。」

  「對這種事好奇沒意思。」

  「古義人說的是哪種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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