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古義人沒說話。他看得出母親表面上在問他,其實是想說說自己的想法。母親並不想多說什麼,抬頭看了看古義人,又低下了頭,說:

  「那麼,今天晚上就和朋友去睡吧,好好休息。讓大川等上三十分鐘再走,正好家裡有柏糕①,拿些柏糕和茶水給他。」

  這後半句是對古義人身後站著的妹妹說的。古義人孩子氣地想,要是有柏糕的話,自己和吾良也想吃,又怕被妹妹看穿心思,故意繃著臉,擦過妹妹身邊回自己房間去了。

  「那個譯本雖說摻進了自己的情感,還是不錯的!」

  「是啊。」古義人壓抑不住喜悅地回答。

  兩年前,古義人抄寫這首詩時,感到自己沒有第一句我們難道不是為了發現明媚之光而存在嗎裡的可稱為我們的朋友。

  古義人想,現在這裡有了我們的一半,為同一首詩而感動。儘管那首詩的前半段那樣結尾,但是古義人的喜悅絲毫沒有減退。

  吾良像是支持他的這一喜悅似的說:

  「我感覺這首詩裡寫著我們的未來,蘭波實在是了不起啊。」

  古義人也沒多想吾良所說的我們的未來具體是什麼樣的情景,只是對吾良的話本身備感喜悅。用古義人在CIE靠查字典學習時學到的單詞來形容的話,就是Flattered的心情。

  「我抄的只是前一半,如果你想看後一半的話,給你看那本詩集。」換上了浴衣的古義人從書架上取下創元選書交給吾良。

  吾良很快鑽進被窩,借著古義人妹妹準備的檯燈,看起了《蘭波詩集》來。吾良在被子裡舒適地伸展著身體,他那露在被子外面的圓柱形脖頸和漂亮的下巴,使古義人感到自豪。

  古義人發現,那天夜裡躺到床上之後,吾良講的關於小林秀雄翻譯的《告別》的感想,在劇本的分景素描裡再現了出來。在古義人看來,討厭所謂「藝術電影」、「前衛電影」等手法的吾良,為其最後的電影寫的劇本,是用很普通的語言寫成的。有幾個地方,在作為讀者的古義人印象中是等價值並存的——仍然採用了區別於一般電影拍攝方法的技術。這一切都運用得那麼自然,顯示出了吾良的特色。

  作為小說家,每當沿著過去的時間軸再現某一事件的寫作進行不下去時,古義人就感覺有改變坐標的必要,因而他能夠理解吾良。但那天夜裡關於蘭波的話題,四十年後吾良是將它作為和古義人面對面回憶的場景而寫在劇本裡的。

  「(現在的吾良包括現在的古義人,不必是現實中存在的古義人。只有背影的稻草人剪影那樣的印象就可以。或者不引入古義人的角色,用吾良為和古義人對話而錄製送給古義人的錄音帶時,深夜獨自長時間饒舌的鏡頭也可以。在這裡,吾良的角色由導演自己來扮演)那天晚上,我在森林中的村莊裡說了感覺蘭波的《告別》裡寫出了我們的未來的話,你聽了沒有表示什麼,但我知道你聽見了我說的話。我的話似乎很天真,也許你以為我在開玩笑,這傷了我的自尊心,我只好不再往下說了。

  「現在我手裡的不是小林秀雄的譯本,是前一陣你推薦給我的築間文庫版譯本,重讀《告別》時,果然發覺我當時所說的話,在我們後來的生涯中得到了證實。這是千真萬確的,實在令人痛心。

  「我知道你很喜歡開始部分的那些詩句。我也說過同樣的話。在那時候,我就已經描繪出了不那麼美好的未來圖像了。而且可以說是在蘭波詩句的引導下,想起來真是可怕啊。這句詩是這樣的。

  在秋天,濃濃的霧氣中孕育出我們的小船,向著悲慘的港灣,向著被火焰和污泥染黑天際的城市駛去。

  「接下去描繪的大概是城市裡的情景吧。

  被污泥和鼠疫腐蝕了皮膚,頭髮和腋下爬滿了蛆,心臟裡蠕動著肥大的蛆的我,就一直這麼躺在年齡不明,毫無情感的人們中間……也許我會這樣死去……

  「我保證這是非常準確而具體的未來圖景。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先把話放在這兒!想到自己不遠的將來,這詩真是描述得分毫不差。或許我早晚要從高處跳下去死掉。這是最可靠的方法,因為不可能中途反悔了。在墜落下去的過程中,像影片倒鏡頭那樣返回去,或成為靜物攝影停留在一個地方都是不可能的。因空間性的猶豫而受傷是根本沒有的。

  「假如我的肉體像卡夫卡筆下那個變成甲蟲的男人那樣,在沙發下悄悄死去(還記得嗎,我曾經把那種甲蟲叫做灶馬子,那時候還沒有蟑螂這種難聽的詞),而且誰都沒有發現的話……假設我俯瞰著大廈下面的街衢夢想著這些,然後砰地一聲,掉到地上的我的肉體埋進了堆積如山的紙箱下面。然後像這詩裡寫的那樣腐爛的話,就相當於我是那樣死的了。

  「不僅如此,再看下面的詩句,因為我聯想到了自己拍的電影了。

  我創造了所有的祭祀,所有的勝利,所有的戲劇,嘗試著造出新的花朵,新的星星,新的肉體,新的語言。還相信自己得到了超自然的力量。

  「有些傢伙用陳詞濫調嘲笑古義人,說什麼你是歧視亞文化的落後的純文學純藝術指向的蠢人。可我卻不這麼看。包括你寫的東西在內,所有的文學以及所有的藝術從根本上來說都是庸俗的,多年來一直寫小說的你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如此看來,我一直給我創作的很賣座的好電影,罩上了一層其本來就具有的庸俗的光環。假設我以此來吹噓我創造了所有的祭祀,所有的勝利,所有的戲劇,你怎麼能不笑話我呢?

  「有時你也曾想過作為小說家嘗試著造出新的花朵,新的星星,新的肉體,新的語言吧?近來,古義人的小說裡開始出現了一些超自然的力量。反正咱們從十六七歲就是朋友了,互相認可對方所做的一切有什麼不好呢?這是咱們兩個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事。

  「接下去蘭波是這樣說的:

  毫無辦法!我將埋葬自己的想像力和回憶!因為藝術家的以及小說家的光榮都被奪去了。

  不管怎樣,請原諒我以謊言為食糧養大了自己。現在該出發了。

  「這一段詩使現在的我感受至深。古義人也是同樣吧?在從事我們這些職業的人看來……將庸俗的新花,庸俗的新星零星出售的人來看,只有到了生命所剩無幾的時候,才會覺悟到這些,不知簧先生是否也覺悟到了呢?

  「你沒有想過在得了癌住院的簧先生的病房裡問他這個問題嗎?你一定會說,只有簧先生的音樂才是純粹的藝術,是與庸俗無緣的吧?假設古義人為自己讓臨終時的簧先生失望而傷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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