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後來發生的事情劇本裡沒有臺詞,只以人物的動作來加以說明。用彩色別針別著的素描畫,是裸體的美國青年和日本少年在浴池裡的情景。泡進長方形浴池之前,兩人沖洗著各自的身體。

  皮特進入浴池的同時,吾良從池裡出來去沖洗,泡在深處的皮特伸出手,從背後往吾良的兩腿間摸索。吾良拒絕,皮特也不強求。接著,皮特用滿是肥皂泡的毛巾給吾良搓洗後背。放下毛巾的皮特,用沾著肥皂沫的手,從吾良後背繞到腰部摩挲著。然後順勢往臀部滑下去。吾良堅決地立起身來,站著往自己身上潑水。被潑到水的皮特仍然平靜地微笑著。吾良去換衣間,皮特跟著去了。

  古義人還記得這個場景。因為當時古義人和大黃就趴在浴場天井上結實的隔板中一米來高的空間裡,伸出頭來,從各自的窺視口上看到了這一幕。古義人是從與浴場一牆之隔的二層小樓上的一個房間的壁櫥下邊被帶到這兒來的。當古義人坐在父親書房的桌子前,凝望著窗外冬青樹的時候,大黃一直沒有說話,他站在桌旁,注視著茂盛的冬青樹下的一小塊空地。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那裡,向他打了個手勢,於是,大黃和古義人就轉移到了浴場天井上的低矮空間裡去了。大黃指了指透著淡黃色燈光的窺視孔,古義人覺得就像被人強迫著幹不正經的勾當似的,卻還是禁不住朝下面望去。古義人後來看到的情景,吾良都準確地畫在劇本裡了。

  看著吾良和皮特從浴池出去後,古義人感到背後有動靜,一回頭,只見大黃正用胳膊肘支地,向自己這邊爬過來,然後一側身,獲得自由的那只胳膊朝古義人的屁股伸了過來。古義人推開了大黃的胳膊,大黃一骨碌仰面翻倒,像只被人翻過來的甲蟲,無計可施了。

  古義人爬回父親的書房,凝視著排列在書架上的書籍。因悶熱滿臉流著油汗的大黃,好不容易才爬了出來,對古義人說:

  「長江先生說過,只要是年輕人,無論男女都好。你光是偷看,什麼實際的也不幹呀。你和你父親一樣,到死都不肯暴露自己的本來面目嗎?這樣的人生多枯燥無味呀!嗨,跟你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古義人很生氣。可是對於一本正經的中年男人的「玩笑」,高中生古義人沒有自信能夠透徹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只得把憤怒咽回到肚裡。

  下一幅素描是在古裝電影裡常常可以見到的,具體規模不明的道場——吾良父親的電影裡也有以諷刺形式出現的這類木地板大房間——只有空蕩蕩的房間中央有塊榻榻米。這是將修煉道場臨時改成了宴會場。四周什麼東西也沒有,顯得異常寬闊!在另一幅素描裡,皮特和吾

  良坐在上座,古義人坐在旁邊。大黃坐在三人對面的席位上,兩邊修煉道場的年輕人一字排開。還有一幅畫著幾盤盛著中國菜肴的大盤子。這些畫兒張張色彩明亮。在古義人的頭腦裡,只是抽象地記得從不曾吃過那麼美味的中國菜,以後也沒有再吃到過……

  菜量很大——雖然只有吾良畫的四大盤,古義人卻記得菜量不少——一盤是用赤蟹殼、蟹腿、蟹夾和新鮮蔬菜做的燴菜,做法和大黃帶到道後旅館來的菜差不多。一盤是修煉道場自製的,惟一能賣到附近村鎮去來獲得現金收入的炸豆腐。還宰了頭農場養的羔羊,做了道加入許多大蒜和蔥的爆炒羊肉裡脊片。最後一盤是煮好的餃子,放在碳爐上保溫。炒羊肉片很容易涼,只好一再加熱。

  端著散發著熱氣和蒜味的黑黢黢大鐵鍋來回送餃子,同時給大鍋裡添生餃子的是古義人兒時的玩伴大川。

  古義人和大黃由於剛才的不愉快互相不說話。兩人從樓上下來,繞過浴場朝總部這邊走來時,古義人發覺有個人從開宴會的道場旁邊新蓋的廚房後門偷看自己。前面的大黃剛走過去,那人就突然跳出來,原來是大川,他沖著古義人一個勁兒鞠著九十度的大躬,一邊說:

  「原諒我吧,原諒我吧。我給太太添了那麼多麻煩,卻離開了先生!原諒我吧,原諒我吧!」

  古義人瞧著他那悲傷的樣子,不由被感動了。

  等大黃驚訝地回過頭來時,大川已經跳回散發著蒜味和熱氣的廚房去了。

  宴會開始後,為了熱菜和往沸騰的大鍋裡下餃子而穿梭於廚房和大廳的大川,臉色蠟黃,低著頭誰也不看。

  古義人很久沒見過大川了,沒想到他到大黃這兒來了。其實這裡是父親戰時呆過的地方,也沒什麼可意外的。大川從古義人的父親去中國內地直到回日本,一直跟隨著父親,幫著拿行李。古義人的家成為從關西和松山來的軍人以及一些來歷不明的人聚集的場所之前,大川每天都到家裡來幹些雜活。古義人懷念地想起有一次過年,一些女人來家裡吃飯。大川坐在和廚房相連的地爐靠裡邊的地方喝著酒,臉上微微泛紅。這些人中也有外地疏散來的人,所以,母親提議大家講講當地的傳說。祖母講故事時語言詼諧,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大川講的是從山上下來一條赤龜的故事。後來父親將自己禁閉起來以後,借宿在古義人家倉房的一位知識女性,想向大川打聽父親家人的詳細情況時,大川就像剛才那樣,一個勁兒懇求說:「請原諒我,請原諒我,請不要問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素描使古義人產生的超現實電影鏡頭的感覺,首先來自於那個夜晚照明昏暗的宴會。吾良的素描除了細細勾勒了會場、人物和菜肴外,並沒有畫其他東西。如果吾良考慮的是拍電影的手法的話也合情合理。吾良的作品以充滿幻想著稱,這是憑藉所有在現實生活中經驗和觀察的細節構成的,並且獲得了成功,特別是在歐洲的知識界——古義人在德國期間也證實了這一點——這是作為幽默畫面的「Dandelion」得到許多人欣賞的原因之所在。

  然而在那天晚上的宴席上,吾良是不可能細細觀察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吾良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就喝醉了——很久以後,看見吾良在電視節目裡醉醺醺的模樣,古義人立刻關掉了電視,也是因為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當時吾良坐在飯桌前打起盹來,不一會兒便躺倒在地,甚至打起了鼾。一杯老酒也沒喝的古義人,在吾良喝得暈暈乎乎後一直不離左右地照顧他,還發現皮特一直咂巴著嘴瞧著這邊。古義人腦子裡立刻浮現出在浴池天花板上的「偷看的人」,這個詞使古義人很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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