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第五章 甲魚嘗試

  在從柏林經法蘭克福飛往東京的飛機上,古義人一直思考的課題是,再次躺到書房的簡易床上時,自己該如何處置自由自在了一百多天的田龜呢?

  現在回想起來,雖然被迫下決心不帶田龜去,但確實很有成效。可是在放著田龜的書架旁睡覺時會怎麼樣,只有到了真正在那裡過夜時才能知道。

  這一百天之所以沒有田龜也能度過,是不是因為想到回東京後就能夠馬上開始和吾良進行對話的緣故呢?這天從機場坐上小飛機時心情就開始激動,在法蘭克福換乘大飛機時,越來越激動,就是這麼回事。真是天真無邪!古義人藉口要花掉口袋中的馬克硬幣,在機場小賣店裡買了六節德國電池。

  古義人為了重新開始和田龜進行對話還想出了新的理由。自己並不是出於懷念的心情而希望和吾良聯絡的,而是感到有必要聽取吾良錄在錄音帶裡的對自己的批評。吾良活著的時候,相互間就經常批評對方。不去聽吾良留下的對於自己的現在及今後的忠告,不就是有意怠慢嗎?

  從古義人在大學報刊上發表最初的短篇小說時開始,吾良就沒有無條件地讚賞過他,這也是吾良去了那邊後一直不變的態度。每當吾良拍出新電影,古義人看過後都認為這是日本電影界只有吾良才能拍出的電影,同時感到吾良在電視宣傳片中詳盡解說的電影語言一部比一部通俗。他也給吾良提過這個意見。後來吾良就不再詢問古義人對新片的看法了。

  對於那時他們之間的關係,古義人認為就是這樣的一個情況。吾良拍的電影的趣味性在這個國家裡是無可比擬的,可是難道他不該製作更有自己個性的,而不僅限於這樣程度的電影嗎?從吾良來說,也認為古義人寫的所有小說都帶有缺陷,從而抱有強烈的不滿。

  吾良依舊比古義人坦率,現在田龜裡所講述的也表明了這一點。

  「你認為是些什麼人在看你現在的小說呢?從你出名到某個年齡為止,讀者是眾多的,作為純文學作家來說發行量是可觀的,現在也仍然維持著使生活無憂的銷售量,你大概想這麼說吧。正因為這樣,你才缺少對於都有哪些讀者,前景如何以及怎樣獲得新讀者等等的經營性的努力了。

  「拍電影就不可能這麼優哉遊哉了。我不屬￿電影公司——其實這些公司也幾乎家家虧損——如果連續兩次不賣座的話,就不可能再拍攝下一部作品了。聽千樫說,你說過吾良不至於那麼慘吧。在這一點上你的時代認識可落伍了。我拍的可不是《寅次郎》,觀眾不停地在變,如何吸引新的觀眾是迫切的問題。然而以自己的方式來拍自己認為有趣的主題,也不能超出基本的範圍。

  「可是古義人呢,想起來令人吃驚,這三十年來竟然絲毫沒有因考慮讀者而選擇主題以及寫作方法的跡象!你寫完小說的初稿後,便一天十個小時不停地修改吧?結果文章就越發難懂了。當然修改得越來越精細了,成了非自然呼吸的人工音樂。以所謂』異化『這種你最得意的手法,在每一頁上都出現讓人不習慣的表現,於是普通讀者就不想再買同一個作家的書了。雖說那是你的修辭手法,但辛苦是作家自己的事,不該叫讀者也跟著這麼辛苦。

  「再加上你愛談論自己的癖好!我並不同意一般人批評的那樣,不看你所有的舊作,就理解不了你的新作,以你的性格,你會盡力使讀者只讀被引用的部分就可以看懂作品來寫作的。你是個很規矩的人。

  「可是,如今你卻大肆張揚現在寫這個新作品的作家就是寫了過去所有作品的那個長江古義人,為什麼要如此拘泥於自己呢?你不就是個小說家嗎?

  「阿間上小學時在作文中寫過,我弟弟把人生中遇到的事全部放進了口袋裡。這是否正是你從父親那裡繼承下來的呢?

  「事實上你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你不是曾經發現了有關的拉丁語例子而使他垂頭喪氣的嗎?(古義人想起來了,是意大利作家引用的西賽羅①的』Omniameamecumporto『,總是自己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帶在身上。

  「你必須理解的是,來書店的讀者是為尋找有趣的小說的,並不是為了古義人的新作而來的。讀了古義人的全部作品,等待著下一部作品的讀者,就算有也是極個別的。你不明白這一點。即便心裡明白也擺脫不了一貫的陋習。看來你是上歲數了!」

  在大型噴氣式飛機的公務艙裡,古義人想起千樫曾說過吾良罕見地讚揚過古義人的一篇小說。那是由於古義人寫了圍繞他們結婚而發生的和吾良的對立,使得千樫不再看丈夫的小說的那篇《令人懷念之年》。

  「他說那篇小說的結尾部分寫得很美。阿勢和阿薩將義哥的遺體拽上了天窪大薈島,等著警察到來時的莊嚴而悠然的神情,還寫了小姑娘似的我和年齡很小的阿光也在那裡採摘野草。如果吾良花些時間認真拍出來的話,就能用影像深刻地表現出來了……

  「他還說,但最後這部分仍舊是小說性的,並不是用影像就能取代的文章,作為語言本身的力量是相當不簡單的。」

  聽千樫說了這些話的當天晚上,古義人把《令人懷念之年》拿到簡易床上反復閱讀了那一部分。

  義哥啊,給生存於那令人懷念的,循環往復之年的我們,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從這封信開始,寫信將成為你已不存在的現世上,我今後的工作吧,我將一直寫到此生的終結。

  即使回到東京我也不會恢復田龜對話,現在對我來說,吾良不就是從令人懷念之年來和我聯絡的另一個義哥嗎?古義人壓抑著喉嚨裡的感歎聲時,一直在暗地裡注視著他的空中小姐走到他的身邊,

  「先生,您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嗎?」

  後面這句話表現出了個性化的內心,古義人聽著很舒服,但她很快恢復了職業習慣,接著說道:

  「請喝杯酒怎麼樣?您的心情會舒暢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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