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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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義人的回答引發了女生們的笑聲,教師臉上露出非常輕蔑的表情,去問下一個學生了。從這以後直到學期結束,古義人一直受到老師的漠視。同學中只有吾良一個人——他從京都轉學來,因而降了一級——跟他搭話說:「你父親真風趣呀。」 聯想那個請古義人去道後旅館吃飯,講述自己和同伴們思想發展過程的大黃的口氣,也給人以講過多次而表達得非常熟練的感覺。換句話說,其用詞之巧妙,給人感覺像是虛構似的。以至古義人這才理解了,由於父親的緣故從不輕信別人話的母親,之所以給大黃起了個「乾巴」的外號,既表達了親切感,也含有輕視的意味。 母親曾說過森林中的人分成兩種,一種人從不說謊。另一種人僅僅是為了愉快而說謊,並不與實際利益掛鉤。父親秉性誠實謹慎,卻成了外來的不誠實的吹捧者的玩偶。雖然他蓄著鬍子,派頭十足,可紙老虎不也是玩具嗎? 持續兩天的講座的高潮是「起義」落幕時,古義人父親犧牲的場面。父親犧牲時古義人也在場,所以應該說是講給從第二天開始參加講座的吾良以及年輕同伴們聽的。警察的槍聲響起來時,大黃撲到箱車上的長江先生身上,想要為他擋子彈,結果大黃被射中左肩而倒了下去…… 大黃亢奮地描述著襲擊銀行的場面,並且是當著事件目擊者古義人的面,以證人自居地講著。雖說有些誇張,卻並非不是事實。果真如他所述的話,難道說自己頭腦裡儲存了錯誤的記憶了嗎?戰後一段時間大黃仍呆在村子裡,在山裡或河邊古義人還遇見過他。受傷後需要療養,這也是正常的,但古義人記得早在戰爭期間,在放著父親理髮用的寶貝椅子的倉房裡,從書架上搬下書來,整理信件的大黃就已經沒有左臂了…… 二十多歲的大黃沒有被徵兵肯定是有原因的。戰敗之際,到父親身邊來的年輕人都說自己是請假出來的。 在戰敗第二天的「起義」中,以幾天前才從駐松山的部隊來的,住在倉房二樓的軍官們為中心,把坐在箱車上的父親直接裝上了卡車,像從前農民起義那樣,向下游出發了。那天早上,大黃為了照顧有病的父親,背著個裝有舊尿墊等零碎東西的大包袱,走在頭腦發熱的軍官們中間,被他們擠來擠去。那時的大黃究竟有沒有胳膊呢? 到達了位於松山的,現在CIE所在的堀之內對面的地方銀行大樓前,箱車被從卡車上搬下來,父親像一尊小銅像般站在箱車裡。推著這輛箱車,軍官們沖進了大門。古義人站在空空的卡車上瞧著這一幕。很快大樓裡響起了槍聲,從銀行旁邊的小馬路上沖來了警察。古義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不顧被駛來的電車撞死的危險,橫穿大馬路,但他也沒能跑多遠,因為他順著夏草萋萋的壕溝斜坡,哧溜溜滾下去了…… 後來,就像母親的口頭禪那樣,一切都結束了。裝著父親屍體的箱車,再次被推到了銀行前,從溝裡爬上來的落湯雞似的古義人,眨巴著眼睛瞧著……據說直到母親坐著通知父親死訊的警車來到松山時,自己仍舊呆在原地,這是真的嗎?從村子坐車到松山來,少說也要兩個鐘頭的。 總之第二天,古義人由母親陪伴著回到了峽谷。既然這個記憶是確實的,母親就算去得再晚,也是去過現場的。如果那時除了被殺死的父親外,還有一個被槍擊中肩部的大黃的話,為什麼母親從沒有和古義人談起過呢? 大學畢業後,古義人看到了大黃在講座上使用的那本書。那是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的書,講述了日本國家主義在戰爭期間和戰後的變遷——尤其是地方右翼小團體,戰後五六年中在佔領軍壓力下的變動——的文章。那本書裡也引用了那句漢詩。大黃看的那本書正是那時剛剛出版的。 作者談到戰爭期間右翼組織中由於戰敗而對價值體系的崩潰產生絕望而自殺的人,並舉出了領導人的名字。古義人記得其中兩個人的名字。十歲那年春天,父親讓他整理突然增多的來信,他用心辨認一個個封面上毛筆寫的住所和姓名,然後記錄在「賬本」上,其中就有這兩個名字——這些名字都很與眾不同。 作者還指出,第二種組織是在法西斯的招牌上冠以「民主主義的」東西,組織的還是原班人馬。此外還有第三種組織,即分散在地方的,直接進行非政治性社會活動和經濟活動的組織。 如果說大黃在古義人的父親慘死松山街頭之後,用了七年時間在森林中建立了修煉道場,自給自足地生活到現在的話,他領導下的集團就屬這第三種組織吧。大黃具有利用這一運動的企圖,所以來找在CIE圖書館進行高考複習的古義人。而且,在發生了不僅是古義人,吾良也捲進來的事件之後——那是作為大黃他們下一個行動的準備——大黃又為什麼中止了行動,和同伴一起繼續守護修煉道場呢? 遭到小鐵球襲擊時,古義人內心很想回避的難道是下面這個事態嗎?即不得不在警察局或在法庭上面對使用森林方言進行共同事業的大黃及其同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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