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十八


  古義人曾經在一部短篇小說中描寫了一個在烏幹達一條大河的棧橋上勞動的日本青年的故事,並且介紹了作品模特的證言。這個青年說,他被河馬咬傷時——被河馬的大嘴咬住了腰部——只知道拼命地「哇哇」地叫喚。吾良對此發表意見說:

  「那樣叫喚是很真實的。」

  那時——指吾良將古義人的小說拍成電影《AQuietLife》時——古義人和吾良都互相避開對方的視線沉默著。因為兩個人都不能否認想起了各自被黑幫襲擊的事件。

  「有個自由撰稿人給我打來了電話,聽聲音是個很陰鬱的傢伙,卻故作開朗地講話。他說想就你以前寫的描寫右翼少年的暗殺事件的小說採訪一下。連標題都定好了,叫做《長江古義人的政治偽善與怯懦的私生活》,準備在最近很暢銷的信息雜誌上登出。據他說,無論是保守派的大評論家,還是國際級的大導演,最近都嚴厲地批評了年輕時的長江。他說要向我瞭解古義人的人格缺陷,還說要造輿論,逼得古義人那傢伙不得不和右翼分子進行正面交鋒呢。你對此有什麼想法?」

  這還是以前吾良直接打來的電話,並不是田龜裡說的。

  「有什麼想法?這得看你的心情嘍。」古義人冷淡地回答。「對於年輕的記者來說,上世紀六十年代是已經被淡忘的過去了。你難道還有興致再發掘那個事件嗎?」

  「我表示同意接受採訪,讓他到製片人的事務所來。」過了幾天,吾良又一次打來電話說。「見面一看才知道,原來是松三中學時的那個大個子卷毛,說話咄咄逼人的蟻松呀。想要知道記者是怎樣苦熬出頭的,那傢伙就是活例子。一被叫到事務所來,他就仿佛勝券在握了似的。不知什麼原因,他認定我憎恨你,確信他自己是我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屁股沉得不得了,我要去附近的意大利餐廳和同事談工作時,他也要跟著去。我終於下了逐客令,對他說 :『蟻松君,今天就到這兒吧。』誰知他說:『借著導演這樣稱呼我的機會,就給我起個筆名吧。』還說:『蟻松後面的名字叫什麼好呢?『我隨便說了句:『叫有巳怎麼樣?『』這可太好了!『他說完昂首挺胸地走了。」

  過了一段時間,千樫也告訴古義人她見過蟻松——這件事本身並不是要談的中心。當時千樫把吾良已在構思的電影《AQuietLife》所需要的資料,阿光的樂譜送到事務所去的時候,蟻松已經來了。雖然吾良沒有介紹千樫,但他漸漸聽出千樫是古義人的妻子時,立刻插了話。

  「阿光君的CD無疑是非常動聽的,但是,」用一種欠語法來表現主題之後——現在想起來,在關於CD的評價上,他也許為了不授人以柄而謹慎地措辭——「最近在紐約定居的日本作曲家兼演員,對最現代的文化英雄說』通過政治上的修正來推行有智力障礙者的音樂是不能容忍的』。」由於他的體位是既不朝千樫也不朝吾良的曖昧角度,所以千樫也不好答腔。吾良忍不住問:

  「你是怎麼看的呢?」

  對方大聲說:「我是和P·C·啦,新赤塚等等毫無關係的劣等生,我是蟻松!」

  「赤塚不二夫的漫畫裡是不是有個從前小學裡的小夥計模樣的角色?由於他是松樹變的,所以無論說什麼都帶』松『這個詞尾,真有意思,居然有人把這套學來賣弄。」古義人對此人的興趣越來越濃了。

  千樫反駁說:「不是那麼回事,好像是自從起了蟻松這個筆名後才變成這麼說話的。」

  古義人這才想起用這個筆名寫的通篇威脅性語言的文章,文章中說:「如果你繼續發表進步性言論的話,就出版你那本因為害怕右翼而未出版的《政治少年之死》。」古義人為此感慨不已。

  那天,吾良請製片人樽君和梅子還有千樫去飯店裡的大倉壽司店吃飯。在那兒差點兒出了事。

  吾良他們作為在飯店裡開的銀座老店的常客受到了接待,被安排在前臺靠右端的四個座位上,要了麥酒和清酒後,用濕巾擦了手,這時背後出現了一陣騷動。不一會兒,從最左邊的樽君旁邊的座位一直到前臺最左端的六位客人站了起來,換到桌子那邊去了。這時,樂天的千樫說:

  「說不定是天皇的親戚光臨了吧?」

  然而,千樫他們剛剛吃了幾個壽司,看見前臺裡面的廚師不自然地向什麼人鞠了個躬,一個前廳經理模樣的男子從他們背後探過身子對樽君說:「實在抱歉,請你們讓出前臺的座位,換到桌子那邊去。」吾良不等莫名其妙的樽君問明緣由,就壓低聲音說:

  「不行,我們預約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才過了不到五分鐘,所以還要繼續在這兒吃飯。」

  旁邊空出來的座位上坐滿了清一色繃著臉的高大男人。後來千樫直抱怨自己這樣不喝酒的人,在前臺哪兒坐得了那麼長的時間哪,都快要撐死了。走出店門時,儘管店裡有不少空桌,走廊裡卻背靠牆站著一排穿黑色西服,身形矯健的彪型大漢。

  在電梯裡,只剩下千樫幾個人時,梅子一臉疲憊地強作笑顏說:

  「你們看見跟在我們後面進店的,把前臺吃飯的顧客趕走的那幫傢伙中間的那個戴深色太陽鏡的人了吧,他就是組長。正和他們打著官司,吾良還逞能,快把我的魂兒給嚇掉了。」

  「要是吾良讓座的話,你會服從嗎?」千樫反問道。梅子說:

  「在前臺趴了一個半小時,我得節食一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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