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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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義人記得很清楚,他按下暫停鍵,陷入了回憶。當時吾良的設想是這樣的。編造出一個虛構的作家。首先,古義人去探訪從不打算進入文壇的那位作家——假設已經上了年紀,並且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當吾良給古義人這個提示時,他在腦子裡描繪出了剛結交的朋友簧先生私淑的,昭和中期出現的超現實主義詩人——隱居的住所,並寫出精彩的採訪報道。對這篇報道總會有些反應吧,於是,下一步介紹作家被埋沒的作品,並將無論如何不願意接受採訪的作家的話,以談話筆記的形式,堅韌不拔地寫著報道。這樣積累起來,最終出版了以綜合性地評價隱居作家為名的研究論著。 如此先行於時代的摩登作家,在戰中、戰後一直默默地寫作著。這麼一來,新聞界和讀者便對其產生了新的興趣。因此,古義人就必須寫出有分量的評論文章來。 這究竟可行不可行呢?吾良展示了可行性具體規劃。但冒出個把別出心裁的想法容易,要使其組合成一部作品的構思,再用一個一個的詞匯賦予其實體的工作就不那麼容易了。要知道,具有革命性設想的年輕作家們經受了多少挫折啊。不過,對於像古義人這樣博覽群書,記憶力超群,總是沉溺於奇異幻想中的人來說,設想一部已經寫好的作品,並對此進行評論介紹不是易如反掌嗎? 有了這種想法之後,就會產生自己來寫這篇幻想作品的願望吧。既然以評論一篇寫好的作品的方式進行種種研究,那麼到頭來無論是關於主題還是情節的展開,古義人都應該了然於心了吧。 倘若作品真寫出來,研究論著的出版以及引起的反響,使一直沉默的老作家同意了在雜誌上發表其年輕時的作品。接下去到了其他研究論著出版的時候,第三者就會加入對於幻想作家的評價吧。其實領導這一切的是使用各種筆名的古義人。這一工作本身,對於進入下一個小說的創作準備會很有效果的。 這樣幹它二十年左右,古義人作為新聞界中有特色的評論家的名字逐漸被抹殺了。到最後只剩下神秘作家的舊作在繼續問世。不久古義人被人遺忘了,留下的是逐漸被再度發現的巨匠。時光荏苒,作家去世了,像決了堤一般,作家未發表的遺作得到了發表。巨匠作為真正偉大的作家受到人們的懷念。 「關於幻想的巨匠的談話和我們現在的情況真的重合了,對吧,古義人。博爾赫斯的作品剛被介紹到我國時,因其有著和我們相似的文學主張,我們為此而滿足。不久,你從英譯本中發現了斯大林時代被抹殺的作家們……布爾加可夫①等。我們在某一方面仿佛是和那位幻想中的巨匠一起步入了老年!」 (說完這段話後,古義人能感覺到吾良保留了一些稍稍違反了田龜規則的話。) 「所以說古義人,現在的你已經和你最初遇見的幻想的巨匠一樣上歲數了。現在應該開始努力奮鬥,即便談不上偉大,為了作為一個獨特的作家不被人遺忘,何不嘗試一下最後的一搏呢? 「從田龜口裡說出來的這些詞句,難道不能起到一點催化劑的作用嗎?在你自己的過去裡……也可以說在我們的過去裡,應該埋藏著一直未被發掘出來的礦藏吧?」 在聽這些田龜對話的過程中,發生過這麼一件事。千樫——她的性格是喜歡悶頭琢磨,憋到一定時候則會突然噴發出來——對古義人這樣說道: 「現在每天半夜三更,我都聽見你在書房裡對吾良訴說一會兒,又傾聽一會兒,這不正是你最討厭的毫無意義的事嗎?你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用呢?我覺得你現在迷失了方向。 「看見你不停地對吾良說話,等待他的回答,我覺得你肯定也很痛苦。我甚至有些同情你。這和同情阿光是不一樣的。如果飛機失事或其他原因你突然不在了的話,阿光該多麼無助啊。儘管我不認為你這樣做是為了到吾良呆的那邊去做準備…… 「反正從我的臥室和阿光房間的天花板上發出的聲音讓人受不了。就像從竹簍縫裡向下滴水一樣……阿光也會有這種感覺的。就算你用再小的聲音說話或者只是在聽,阿光都會察覺這種氣氛的。你難道不能不這麼做嗎?」 這時古義人意外地看見千樫流出了眼淚,這使他不能不承認,除了這幾個月來依靠其生活過來的田龜規則之外,還存在著家庭裡的人生規則。而且,古義人被千樫那句解說式的話觸動了——儘管我不認為你這樣做是為了到吾良呆的那邊去做準備…… 「那可不行!」古義人趴在簡易床上,臉埋進被子裡,自言自語地說。我熱中于田龜……並沉溺其中,這的確有些難為情,可這是兩個人的事,總不能單方面終止吧。一想到那邊的吾良,就更加不敢妄為了。 古義人猛地翻過身來,瞪著黑乎乎的床腳。有個大學校友因白血病住院時,也許是因為沒有將病情告訴本人的緣故,聽他的夫人訴說,他經常在床上猛烈地翻身,真怕他腦子裡的 血管會被震裂。這大概就是古義人這一代男人共同的生活態度吧…… 古義人坐起身來,從床下拽出了那只小箱子。按照剛開始整理的錄音帶標簽,匆忙找出剛剛想起的那盒錄音帶,田龜咯吱咯吱地響著,似乎在催促他,古義人點著頭,按下了鍵鈕。 「你一向是這樣的,現在仍舊以把自己趕進死胡同的方式,而且是以自願的自我折磨方式苦苦掙扎著。千樫也很不高興哩。還有那個聲明』我從不看那傢伙的小說『的記者,對年輕讀者們散佈說,小說主人公是以他為模特的,大肆攻擊你』卑劣』。他自己還借你獲獎的光,出版了一本專門誹謗你的書哩。已經過去十五年了吧,後來你對這事真的無所謂了嗎? 「近來你好像很消沉,千樫和阿光也跟著你無精打采的,這樣下去不太好吧。千樫是飽嘗了辛酸的人,如果有人起哄說,那個獎不是帶來了光彩和幸福了嗎?你就用』那只是過眼雲煙,辛苦的體驗卻要永久地品嘗『來回敬對方好了。沒完沒了地沉浸於興奮中的傢伙,不是異常的不知足的多幸症,就是死抱住某個回憶的徹底不幸的人。千樫經歷過太多的痛苦,然而,她並不因此就成了必須回到已逝去的喜悅中去的那樣軟弱的人,你覺得呢? 「所以我建議,你不妨換個環境休息一下,好不好?你已經過了幾十年枯燥的作家生活了。對於你來說也該有Quarantine的必要了。你暫時離開小說一段時間……你要是一去不回,千樫和阿光怎麼辦呢?所以說是一段時間。總之我建議你使自己Quarantine,離開每天都要面對這個國家的傳媒的日子。」 「請你讓我先查查字典好嗎?」今天晚上一直沒插進話的古義人打斷了吾良的話,「前幾天就聽你說到了Quarantine這個詞,還沒來得及查它的準確定義呢。就是說我還不能自如地應用這個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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