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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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義人思考著剛才那番對話,為什麼自己沒有去想像連接吾良和千樫之間線路的另一個田龜呢?正是由於田龜中的吾良和自己的對話導致了和千樫之間關係日益緊張,而當吾良終於必須做出一個抉擇的時候,古義人卻絲毫沒有預感…… 另一方面,或許在古義人的意識中存在著自己和吾良依靠的田龜對話是個人的想像也說不定,反正古義人覺得千樫是個決不會陷入那種想像的自立的——自立于古義人以及吾良——人,吾良也一定是這麼想的。 在母親去世三年前,古義人應九洲大學的邀請前去講演,在休息室裡等著上臺講演時,看見了時刻表,他發現如果不出席招待會的話,就可以乘坐渡船回四國,再換乘JR電車,當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森林中的家鄉,於是他請負責接待的副教授幫助購買船票。 古義人回到家中時,已經十一點多了,母親早已睡下。第二天早晨起床來到走廊上,看見從昏暗房間的窗戶縫隙間射進來的河水反光,映出了母親那少女般的剪影,嫂子正幫她戴上常年不摘的頭巾。母親的這副姿態,雖說是在此岸的世界裡,卻宛如正在向彼岸移動的人,她那消瘦的臉龐兩側的,一對兒大得出奇的耳朵沉思般地耷拉著。 面對面吃早飯的時候,母親說了下面這些話。 「打一開春(現在是秋天)我就念叨著想見古義人……現在你坐在我面前吃飯,我覺著一半是自己的幻覺。雖說我耳背,古義人的話就是聽不清啊……打小他就不愛張開嘴說話,這毛病到現在還改不掉…… 「我覺著好像一半是現實,一半是幻覺!而且,這一陣子不管幹什麼,都不相信眼前的全是現實了! 「我念叨想見古義人時,有一半時候你會出現在我面前,每當我給你提意見時,家裡人都笑話我呐。可是,你在電視裡講話的時候,我就對著那個機器說,他不是古義人。就連曾孫子都說我對古義人沒有禮貌。要是我對著幻影說話可笑的話,電視上的不也是幻影嗎?因為我看到的幻影沒有被機器映出來,就比電視不可信嗎?這有什麼根據呢? 「反正對我來說全都是幻影。所有東西都和電視一樣,甭管實際上有沒有東西和我在一起……我生活在幻覺中啊。過不了多久,我也不再是現實中的東西了,變成幻影了!不過,這個峽谷一直是幻想的舞臺,所以什麼時候從這邊轉到那邊去,我也不可能知道吧?」 吃完早飯,古義人要去趕上午的飛機,妹妹開車送他去松山機場,按約定,到了機場後給嫂子去了電話,打完電話妹妹告訴古義人: 「嫂子說媽媽吃完早飯後迷迷糊糊地說,剛才我看見了古義人的幻影,還和他說了話。」 古義人不禁被母親的話打動了。那個事件之後,自己不是也沒有意識到吾良變成那邊的靈魂了嗎?古義人認定是這樣的。夜深時,和吾良用田龜通話時更是如此…… 用田龜和吾良通話中,特別是古義人感到不由自主地加入對話,並且越聊越起勁的,都是吾良談起他們年輕時的往事的時候,因為這時古義人可以完全無視「咚」的事件,不用擔心談論關於未來的話題,徹底遵守了田龜規則。有時也相反,變成了對於未來的提案而結束談話,險些被田龜規則淘汰出局。 在某盒錄音帶裡,吾良儘量用兩人二十多年前談話時的口氣說起來: 「我曾經說過確實出現過偉大作家的話吧,我們還談過』現在是否也有這樣的大作家呢?我們這個國家裡有沒有?『等等,還列出了一個名單呢。 後來問題轉向了』將來用日語寫作的人裡會出現偉大作家嗎?『的方向去了。對此你是抱懷疑態度的。」 古義人按下了鍵回答: 「現在我還是這麼看。」 「因為你壓根兒就沒想過你自己真能成為偉大的作家。咱們一認識,你就表示自己是個普通人,不會產生異想天開的幻想。你說起關於送到全國少年發明展覽會的作品那件事也是蠻有趣的。雖然你的態度是否定的,但也不是你自己主動說的,是我下套讓你不得不說的。」 古義人按下了鍵,附和著說: 「那是個什麼套啊?吾良你可真夠熱心的啊。」 「我首先讓你認識到卡夫卡是真正偉大的作家,是天才。又跟你講了馬科斯·布勞特,儘管他自己是平庸的青年作家,卻不能不承認無名朋友的天才時,是怎樣的心情啊。還講了朋友死了以後,會是什麼心情呢。朋友死了之後,為了讓世人認可他的遺作而努力,又另當別論…… 「後來你開始寫小說,在最初的懈怠期,我又重複了那一套。我說如果不能成為這個國家現代的——儘管有這個附帶條件——偉大作家,寫小說就是浪費一生。你經過了一年繁忙的作家生活,獲得了芥川獎,但在文壇上還是不起眼。我對你說,停下現在所有的創作,重新開始。後來經過兩三年的沉默,無論新聞界還是讀者都把你忘記了吧?當時我告訴你,要從這裡開始真正偉大的作家的創作生涯…… 「那時候你學習非常勤奮,不管是小說還是隨筆,熱情上來時可以熟練使用各種文體寫作。你屬那種適合寫小說的類型,所以你一直很痛苦吧。年紀輕輕,卻想要成為獨特的作家,設定特有的主題群和文體,並逐漸使之深化。你想讓社會承認自己是這種具有獨創性的作家。可是,你又覺得這實在太難而畏葸不前了。 「於是我開始計劃寫一個以某藝術家的坎坷一生為題材的劇本。從年輕時起就具有獨創性,為使之深化而奮鬥了一生,最終實現了夢想的人姑且不談(其實他們也經歷了痛苦的歷程),對於現代的年輕作家而言,就更是難上加難了。不過,若按照我的方法,就不用這麼苦行僧般地苦幹了。特別是對於古義人這樣具有駕輕就熟的寫作能力,又頗能鑽研的類型是最恰當不過的計劃了。我當時對你說了這麼多話,你還記得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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