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古義人的抑鬱症是由於某大報刊的知名記者十多年來不懈的人身攻擊——自然是以社會正義的名義——而得上的。看書寫文章時還沒什麼,一到了夜裡就睡不著覺;有事外出走在街上的時候,就會滿腦子浮現出才華橫溢的記者那獨特的謾駡文體。那位細心而又體諒人的大牌記者,還把肮髒的廢稿紙或傳真校樣剪成小紙片兒,在紙片背面寫上「問候」,附在他的著述和雜誌上給古義人寄來。「每當你快要想起那些隻言片語時,不管你是在床上還是街上,就聽一聽這些『人情味』的宣洩,以這種本能的聲音來抗衡,你的惡劣心情會立刻煙消雲散的。」吾良對古義人這麼說過。

  十五年過去了。一天,古義人在準備去國外旅行要帶的資料時,發現了那只小箱子,它和那個記者寄來的許多書刊、紙條一起堆放在書房角落裡的。萬一飛機發生了意外,千樫收拾書房時聽了錄音帶可怎麼得了?於是,古義人讓千樫把錄音帶當垃圾處理掉,還讓千樫問問吾良是否想留下那只小箱子。

  後來,這容器回到吾良那裡去了。又過了兩三年,在古義人去波士頓期間,吾良又用那個容器裝了三十盒帶子給古義人寄了回來。據吾良說,以後錄了新的就馬上寄來,把能裝五十盒錄音帶的箱子填滿。「用不著急著聽」,聽吾良這麼一說,對錄音帶內容一無所知的千樫回答說:「他也快到更年期了,到時候我再讓他聽吧。」

  然而古義人出於某種預感,馬上拿出一盤來聽,不出所料,耳機裡傳來的正是吾良自己的聲音。「小時候在四國的松三」——吾良總把松山說成松三——似乎想要講述兩人成為朋友以來的故事,當然不是完全按先後順序講的。聽他的口氣像是自言自語,更像是和古義人電話長談。從此以後,古義人在書房入睡之前,總要戴上耳機,躺在床上聽著這些錄音,任自己浮想聯翩。

  過了不久,新的錄音帶如約寄到。漸漸地古義人開始放一段吾良的錄音,便按下暫停鍵,談談自己的想法,仿佛和吾良對話似的。把田龜當成電話來用,成了古義人的一種習慣。

  吾良從大廈樓頂跳下去的那天晚上,古義人正在聽當天新寄來的錄音帶。古義人適當地截斷吾良的講述,插入自己的感想,或者說是自然應答更為貼切。這天晚上印象最深的是,當自己想要編輯吾良和自己對話的第三盤帶子時,忽然帶子出現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稍後,吾良說道:

  「好了,我該到那邊去了。」他的聲音和剛才迥然不同,顯然是酒精的作用。

  接著,只聽見一聲很像吾良常用的自製合成的錄音效果般的響聲。後來回想起來,那似乎是沉重的肉體從高處墜落下去,砸在馬路上時發出的聲響。

  然後又響起了吾良的聲音:

  「不過我和你的通信不會中斷,因為我特意準備了田龜程序。你那邊的時間已經很晚了,你休息吧。」

  古義人懷疑這段訣別的話是吾良事先製作好的最後錄音,而「咚」的響聲以及後面不帶醉意的講述,說不定是去了那邊後的吾良,把田龜作為電話使用的最初的通話呢。果真如此的話,只要繼續反復聽下去,按照同樣的程序,或許會從那頭傳來吾良的聲音呢。於是,每天晚上都要田龜陪伴入睡的古義人,只把最後收到的錄音帶,從不倒帶地收在了箱子裡。

  古義人雖然和千樫一起前往湯河原的警察局接遺體回來,卻沒有看吾良的遺容。

  封閉的小範圍守靈過後,古義人對正在準備播放吾良拍攝的電影錄像的梅子說:「阿光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回東京了。千樫參加明天早上的葬禮。」

  「吾良不像在警察局時那麼可怕了,經過整容,已經恢復了他原有的英俊。還是看一眼再

  走吧。」梅子望著靈柩說。

  千樫緩慢而果斷地對古義人說:「還是別看了。」

  千樫充滿悲哀的坦率目光迎著梅子疑問的眼神,梅子理解地回到停放靈柩的房間去了。

  古義人從千樫看著梅子的表情中感受到了自己與她的距離。這是赤裸裸的,完全排除了纏繞在人際關係上的緩衝性的東西。「這是事實,有什麼辦法呀。」千樫仿佛是在對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自己說道。

  梅子可以用充滿愛情的目光凝視著摔得變了形的吾良,可以目睹給死者的面容復原,作為死者的妹妹也可以這樣做。可是古義人能受得了這一切嗎?

  聽見梅子的這番話時,古義人懷著被千樫看穿內心的愧疚,本想馬上站起身來。他認為自己之所以總也長不大,是由於孤獨和寂寞。而且,他還意識到了一點,即自己想要確認一下,從吾良的臉頰到耳朵上留下的對著田龜講話的痕跡,經過撞擊是否還存在……

  有證據證明這並不是古義人的想像。負責搬運遺體的製片廠總經理樽戶給古義人看了留在事務所桌子上的,用電腦打印出的三份「遺書」,以及在透明的高級畫紙上用軟鉛筆勾畫的素描。

  這是一張國籍不明的童話插圖樣的圖畫。在點綴著幾朵橄欖形麵包般雲彩的天空中,漂浮著一個中年人。由於這中年人的姿態很像阿光趴在起居室裡作曲時的模樣,古義人確信這是吾良的自畫像。空中漂浮著的男子,左手拿著和田龜一模一樣的手機,正對著它講話……

  在童話風格的畫面誘導下,古義人想起一件往事。大約十五年前,吾良出版了一本含有心理分析內容的隨筆集。由於他導演工作繁忙,便把通常是由自己完成的封面設計委託給了一位年輕的畫家。那本書的封面畫就和現在古義人看到的這張畫一樣,這使他聯想到吾良的素描。

  隨筆集出版後不久,偶爾見面的吾良和古義人之間有了下面這番對話。

  「這種畫風出自現在美國著名雜誌上常見的著名插圖畫家的手筆。它的確將日本的風景和人物巧妙地描繪了出來。但作為剛剛出道的年輕藝術家來說是否合適呢?」在古義人來說,這只是無心的提問,而吾良的回答卻明顯地帶有攻擊性。

  「這叫做對海外藝術家的模仿,或者說受到直接影響。其實你自己創作的起步不也如此嗎?因為我們是畫畫兒的,所以比較明顯。可你呢,不過是把法語或英語翻譯過來的東西改寫一下而已。即便如此,照樣看得出原來的軌跡呀。你說呢?」

  「你說的沒錯。」古義人支支吾吾地說。「在最初階段,年輕人的作品的確帶有原作的成分。必須在此基礎上逐漸剝去表層借用物的模式。這個過程是很艱苦的。」

  「你在這一點上的確是成功了。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你失去了年輕時的許多讀者。你也感到過困惑吧。今後,這種狀況會更加嚴重也說不定。這個年輕畫家有才能,不拘泥於狹小的模式,他會找到新的突破口的。」

  古義人覺得遭遇到吾良焦躁甚至是充滿惡意的反擊,可能是因為吾良非常喜歡那個作封面畫的年輕人的畫風吧。吾良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給自己畫了像,把這種美國原始主義作為時髦模式的那張透明的畫,由此可見……

  漸漸地古義人意識到,這幅畫也許正是吾良留給自己的遺書呢。這是一張浮游在半空中,把田龜當作手機,向著古義人呼喚的吾良的自畫像。

  「好了,我該到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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