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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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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不願意相信真的會發生戰爭。我又像當初那樣在準備一次夏季旅行。國際筆會大會定於9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在斯德哥爾摩舉行,瑞典文學界的同人們邀請我作為榮譽嘉賓出席,因為我這個「兩栖生物」已經不能代表任何一個國家。在那個即將到來的星期裡,中午、晚上的每一個小時都由友好的東道主提前安排好了。我早已經預訂了船票,這時傳來了即將開始戰爭動員的消息。按照任何理性的原則,我現在應該快速收拾起我的書籍、手稿,應該儘快離開英倫島這個可能的交戰國,因為我在英國是外國人,一旦開戰我便是敵對的外國人,會面臨各種可想而知的自由限制。 但是,有一些無法解釋的情緒在阻擋我逃離。一半是因為我的固執,我不願意一次又一次逃亡,因為不管到哪裡,同樣的命運都會尾隨而至;另外一半原因,是我的疲倦。「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我用莎士比亞的話對自己說。如果它想帶走你,你這位快六十歲的人,就別再與它抗爭了!你最好的作品,你所經歷的生活,它是無法抓走的。於是,我留了下來。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在戰爭之前安排停當我外在的市民生活。 由於我還有第二次締結婚姻的打算,我一刻也不要再推遲去辦理手續,因為我不想因為收容或者其他可以想像的措施而與我未來的生活伴侶長期分離。於是,我在那天早上——那是9月1號,一個美好的日子——來到巴斯的民政局,來登記結婚。那位行政官員接過我們的材料,表現得特別友好而熱情。他和當時的任何人一樣,知道我們的願望是要儘快地辦完手續。第二天就是婚禮。他拿起筆,開始用漂亮的圓體字母在他的登記簿上寫上我們的名字。 正在這時,應該是十一點左右,通往旁邊房間的門被人打開了。一位年輕的公務員走進來,邊走邊穿外套。「德國入侵了波蘭。這是戰爭!」他在靜悄悄的房間裡大喊。這個詞如同錘子一樣,砸在我的心上。不過,我們這一代人的心,已經習慣了各種沉重的打擊。「這還不能說是戰爭」,我真誠地以為會是這樣。但是,那位公務員幾乎已經出離憤怒了。「不,」他激烈地大喊,「我們受夠了!不可以每過六個月就從頭開始一回!現在必須結束了!」 這時,那位已經開始填寫我們的結婚證的那位公務員若有所思地擱下了筆。他在考慮的是,我們畢竟是外國人,在戰爭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就成了敵對國的外國人。他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是否還允許締結婚姻。很遺憾,但他還是要向倫敦方面請示。此後,是兩天的等待、希望、恐懼,兩天最可怖的緊張。在星期天的早上,收音機裡傳來這樣的消息:英國向德國宣戰。 那是一個特殊的上午。我無言地從那台將這個消息帶到房間裡的收音機旁走開。這條消息一定會完全改變我們的世界,改變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那些在沉默中聽到這個消息的人當中,將有成千上萬會因此死去。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這消息是悲哀和不幸,是絕望和威脅,也許在經歷過很多很多年以後,才會從中生成出些意義。又是戰爭,一場戰爭,比地球上此前任何一場戰爭都更可怕、範圍更廣的戰爭。又一個時代結束了,一個新時代又開始了。我們默默地站在這突然鴉雀無聲的房間裡,避免目光相遇。外面傳來鳥兒無憂無慮的啁啾聲,它們讓自己在和煦的微風中沉浸在輕鬆的愛情嬉戲裡,樹在金色的光芒中搖曳,它們的葉子像嘴唇一樣彼此輕柔地觸碰。這古老的大自然母親,總也無法知道她的造物有著怎樣的憂愁。 我走到自己的房間,將我的東西收拾進一個小箱子裡。假如那位身居高位的朋友以前對我所說的話並非無端妄言,那麼我們這些在英國的奧地利人會被當作德國人對待,會受到同樣的限制,也許晚上我就沒法在自己的床上睡覺了。我又被下調了一個臺階:自從一個小時前,我不光是這個國家裡的外來人,而且是一個敵對國的外國人。我被強行流放到一個地方,一個我跳動的心不願認可的地方。一個人因為他的種族和思想方式,被標記為與德國格格不入,因而早已經被德國排擠出去;現在,在另外一個國家,一個共同體的科層管理條例卻將他,一個從來沒有歸屬過德國的奧地利人,強行劃歸為德國人。 這種荒謬的情形實在是難以設想。他們這樣大筆一揮,我整個一生的意義就變成了荒謬。我還在用德語寫作,用德語思考,可是我的每一個想法,我能感覺到的每一個願望,都屬為自由而拿起武器的國家。任何其他的關聯,所有過去的和曾經的東西,都已經被扯斷、被打碎。我知道,在這次戰爭之後,一切都不得不重新開始。我內心最深處的任務,四十年來我為之付出全部信念力量的工作——歐洲的和平統一——全都成了泡影。比我自己的死亡更令我害怕的,是一切人針對一切人的戰爭,現在是第二次開始發生了。我的整個一生,都在充滿激情地致力於在人性上和精神上的團結一致,在這個最需要牢不可破的共同體的時刻,卻因為這極度的排擠讓我感覺到如此無用和孤獨,這是我的生活中前所未有的。 我再一次走到下面的小城裡,要飽覽這最後的和平。小城安靜地矗立在中午的陽光下,似乎與平時毫無二致。人們邁著平常的腳步,走在往常熟悉的路上。他們不慌不忙,不聚堆談話。他們帶著星期天特有的安詳和從容不迫。有那麼一刻,我問自己:他們難道還不知道嗎?但是,他們是英國人,善於克制自己的感覺流露。他們不需要旗幟和戰鼓,不需要喧囂和音樂來增強自己堅韌剛毅的決心。這與1914年奧地利的那個7月裡的日子是多麼不同,而今天的我,也與從前那個年輕、沒有經驗的我多麼不同。回憶讓人感到多麼沉重!我知道戰爭意味著什麼。 我看到光鮮的、貨物充盈的商店,腦海中又出現了1918年那個激烈的情景,商店裡被搶購一空,好像張開的眼睛在盯視著行人。我像是在白日夢中一樣看到食品店前排著長隊的窮苦婦女,那些沉浸在悲哀中的母親、傷員、殘疾人,所有從前那些嚴酷的殘忍圖景,又在中午的燦爛陽光中如幽靈般顯現。我想到從前的那些士兵,從戰場上回來時疲弱不堪、衣衫襤褸。我那跳動的心,在今天開始的,它的令人戰慄之處尚未為人所見的戰爭中,感覺到從前的一切。我知道,過去的一切都化為雲煙,一切業績都將成為烏有。歐洲,我們曾經為它而活著的家鄉,所遭受的毀壞不止於我們自己的生命。將來會有一個不同的、一個全新的時代,但是在通往這個新時代的路上,還有多少地獄和煉獄必須經過。 陽光照耀得充沛而強烈。在回家的路上,我一下子注意到前面自己的影子,就如同我從就在眼前的這場戰爭中看到另外一場戰爭的影子。戰爭的陰影會無時不在,它再不會離我而去;這個影子,會日夜籠罩在我的想法當中。也許,它那昏暗的輪廓也出現在這本書的某些書頁裡。不過,每個影子畢竟也都是光的孩子。只有那些經歷過光明與黑暗、戰爭與和平、興盛與衰敗的人,才算真正生活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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