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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他終結於一個變得不那麼波瀾壯闊的時代,寫些沒有什麼分量的小冊子以及沒有什麼意義的爭吵,一如他起步之初所做的那樣。在獲得赦免以後不久,他在巴黎的一隅無聲無息地死去。這位在戰爭時期最無畏、最勇敢地反對戰爭的人,如果能好好地利用時代帶給他的契機,知道如何使之發生效力,原本有可能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偉大人物。今天他完全被人們所遺忘,他在戰爭期間創辦《明天》這份刊物,也許我是最後一個帶著對這份功績的感激之情來回憶他的人。

  幾天以後,我從日內瓦回到蘇黎世,以便開始討論我的話劇試演的問題。我一直都熱愛這座城市,因為它的湖光山色,也因為它那高雅,略為保守的文化生活。由於瑞士位於各交戰國之間,蘇黎世也不再那麼安靜,一夜之間成為歐洲最重要的城市,是歐洲各種思想運動的聚會所,當然也是一切可以想到的商人、投機者、間諜、宣傳鼓動者等各色人等的聚集地。當地人有充分的理由帶著懷疑的態度來看待這些人。

  在餐館、咖啡館、電車裡、大街上,人們聽到各種語言。到處都能遇到熟人,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總會陷入無休止的激烈爭論當中,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被命運卷到這裡的人,他們的生存都與戰爭的結局休戚相關:有的人受到自己政府的指派,有的人是因為受到迫害和蔑視。每個人都從原本的生存狀態中脫離出來,被甩入偶然事件當中。由於沒有家鄉,他們一直都在找同伴式的相聚共處;因為沒有權力來影響軍事事件和政治事件,他們日日夜夜在思想發燒的狀態中討論問題,這讓一個人同時變得興奮而疲倦。人們在自己的家鄉里經歷了若干年月的閉嘴不言之後,現在真的很難捨棄這種說話的樂趣。

  當一個人又可以不受檢查地去思想、去寫作之後,這讓人不由得要去寫作、去發表。每個人都開足馬力,哪怕是中等資質的人——如我所描述的吉爾博——也變得比此前以及此後更有意思了。各種語言、各種背景的作家和政治家都彙聚在這裡。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阿爾弗雷德·赫爾曼·弗裡德(Alfred H.Fried)在這裡出版了他的《和平守望者》,前普魯士軍官弗裡茨·馮·翁魯(Fritz von Unruh)給我們朗誦他的戲劇作品,萊昂哈德·弗朗克(Leonhard Frank)寫出了他那激動人心的短篇小說《人是善良的》,安德雷阿斯·拉茨科(Andreas Latzko)以他的《戰爭中的人們》引起轟動,弗朗茨·韋爾弗爾(Franz Werfel)來到這裡朗誦作品。我下榻的施韋德飯店(Hotel Schwerdt)歷史悠久,當年卡薩諾瓦和歌德也曾經下榻在此處,這裡能夠遇到來自各個國家的人。我看到過一些俄國人,他們後來現身在革命當中,他們的真實名字我從來不會知道;還有意大利的天主教神職人員,強硬的社會主義者,還有德國的戰爭黨。

  在瑞士方面,站在我們這邊的是大名鼎鼎的神甫萊昂哈德·拉加茨(Leonhard Ragaz)以及作家羅伯特·費齊(Robert Faesi)。我在法語書店裡約見了我的法語譯者保羅·莫裡斯(Paul Morisse),在音樂廳裡得遇指揮家奧斯卡·弗裡德(Oscar Fried):一切來來往往,你可以在那裡聽到所有的觀點,有最荒謬的,也有最理性的;有惱怒,也有興奮。雜誌得以成立,辯論得以進行,不同觀點在碰撞,或者對立在升級;各種群體在形成,或者在解散。我從來還沒有像在蘇黎世的那些日子裡(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夜裡),見識到這麼豐富多彩而充滿激情的人和觀點的組合,這種集中而且熱烈的形式。人們在貝萊菲咖啡館(Cafe Bellevue)或者奧德翁咖啡館(Cafe Odeo)一直待到打烊為止,還經常再到另外一個人的寓所裡繼續討論。

  在這個著了魔的世界裡,沒有人再去注意風光、湖光和山色,以及這恬靜的和平;人們生活在報紙中、在新聞和謠言裡、在觀點中、在爭論中。非常特別的是:在這裡,人們在思想上對戰爭的經歷更為集中,甚至超過戰爭正在進行的本國土地上,因為在這裡人們可以將問題客觀化,可以完全不考慮勝利或者失敗帶來的國家利益。人們不再從某一個政治錨點出發來看問題,而是從歐洲的角度出發,將戰爭看成一種殘酷的、暴力性質的事件,它所改變的不光是地圖上的幾條邊境線,而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形式和未來。

  好像我已經預感到自己將來的命運一樣,我最為之動容的是這些人當中沒有家鄉的人,或者更糟糕的是,那些不光有一個,而是有兩個或者三個祖國的人,他們在內心中不知道應該屬￿哪一個。在奧德翁咖啡館的一個角落,一位蓄著褐色小鬍子的青年男子大多時候獨自坐在那裡,銳利的黑色眼睛前架著一副引人注目的厚厚的眼鏡。有人告訴我說,他是一位非常有才華的英國詩人。

  當我在幾天以後與這位詹姆斯·喬伊斯相識以後,他直截了當地拒絕與英國有任何所屬關係。他是愛爾蘭人。他雖然用英語寫作,但是他不用英語思考,也不想有英語式的思考。他當時對我說:「我想要一種語言,一種超越一切語言之上的語言,所有的語言都對它俯首帖耳。我沒法用英語表達自己而不讓自己因此進入一種傳統當中。」我當時還不是特別清楚他的話,因為我不知道他已經在寫作《尤利西斯》。他當時只是將他的那本《青年藝術家的肖像》借給我閱讀,那是他所存有的唯一一本,還有他的短劇《流亡》。為了幫助他,我當時甚至還想翻譯這個劇本。

  我越瞭解他,他那了不得的語言知識就越讓我不勝驚訝。他那圓圓的、高高凸起的前額,在電燈下如陶瓷般反光,在額頭後面的大腦裡好像所有恰當表達其所具有的詞匯都在跳舞,而且它們以最光彩奪人的方式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有一次他問我,《青年藝術家的肖像》裡的一個複雜句子該如何用德語來表達出來。我們一起嘗試著用意大利語和法語找到合適的句子構成。每個單詞他都有四五個備選的詞匯,甚至是方言詞匯,他對這些詞匯的色彩和分量的細微差別都了如指掌。他身上很少會不帶有某種苦澀的氣息,但是我相信這正是這種躁動,這種力量讓他內心裡變得激蕩而多產。

  對都柏林、對英國和對特定人的恨在他身上變成了動力能量的形式,的確只是在詩歌作品中才得到了釋放。他好像喜歡自己的不苟言笑。我從來沒見過他笑,或者看見他高興過。他總顯得是一團糾結在一起,讓人看不透的力量。每次我在街上看到他時,他總是雙唇緊閉,總是步伐匆匆,好像他在朝某個特定的目標而去,這時我就會比在我們的談話中更強烈地感覺到他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內心的離群索居。我後來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正好是他寫出了最孤獨、最沒有羈絆同時又如彗星一般墜入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品。

  另外一位棲居於兩個國家之間生活的人,是費魯喬·布索尼(Feruccio Busoni)。他的出生地和受教育之地都在意大利,但是他選擇在德國生活。從我的青少年時代開始,他就是眾多藝術名人當中我最喜歡的人。當他坐在鋼琴前聚精會神時,眼睛裡有一種特別美的,如在夢境中的光彩。他的雙手在下面輕鬆地彈奏音樂,絕對的完美;在上面他在傾聽,他那漂亮的、裝滿思想的頭略微後仰,在靜聽著自己演奏的音樂,完全沉浸在其中,好像他已經進入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曾經多少次在音樂廳裡如醉如癡般地看他那張神采煥發的臉,讓他的琴音輕柔地升起,帶著銀色的清亮而進入我的血液之中。現在,我在這裡又見到他,他的頭髮已經灰白,眼睛裡籠罩著哀傷的暗影。「我應該屬￿哪一方?」有一次他這樣問我。「當我夜裡從夢中醒來,我知道在夢裡我說意大利語。我要寫東西時,我在用德語詞匯思考。」他的學生遍及各國——「也許一個正在對另外一個開槍」——他不敢去碰自己的真正作品,歌劇《浮士德博士》,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心思恍惚。他寫了一個小型的輕音樂獨幕劇,為的是讓自己獲得解放,但是在戰爭期間,烏雲不會從他的頭裡散去。很少能聽到他那明朗洪亮的悅耳笑聲,他從前那種令我如此喜愛的笑聲。有一次深夜我在火車站餐館的大廳裡碰到他,這時他已經獨自喝了兩瓶葡萄酒。我從那裡走過時,他喊住了我。「麻醉一下!」他指著酒瓶說,「不是酗酒!但是,有時候必須麻醉一下,不然受不了。音樂也不總能有效,創作的靈感只能在好光景時才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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