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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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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能在其他地方比在他這裡能更強烈地感受到猶太人的悲劇:在外表可見的一切出類拔萃之下,滿是深深的不安和沒有把握。我另外一些朋友如維爾哈倫、埃倫·凱伊、巴紮爾熱特雖然智慧不及他的十分之一,在博學與對世界的瞭解方面不及他的千分之一,但是他們都對自身有著充分的把握。在拉特瑙的身上,我總是更能感覺到:他有著無法測度的聰慧,但是腳下沒有根基。他的整個存在就是一場衝突,永遠有新的對立面出現。 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人們能夠想得到的一切權力,但是他不要成為他的繼承人;他是一位商人,但是他要感覺自己是一位藝術家;他有百萬財產,但是頭腦裡貫穿著社會主義的理念;他感覺自己是猶太人,卻以基督教徒來標榜自己;他從國際視野思考,卻將普魯士文化奉若神聖;他對大眾民主夢寐以求,但每次受到威廉皇帝的召見或者諮詢又讓他倍感榮耀;對皇帝的弱點和虛榮他洞若觀火,但是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虛榮。他那些無間斷的各種活動,也許只是一種精神上的鴉片,好用來掩蓋內心的焦慮,去消滅那種存於內心最深處的寂寞。 1919年,在德國軍隊潰敗之後,一份歷史重任被指派到他身上:將遭受重創的國家從混亂中帶出來,走上重生之路。在身負重任的這一時刻降臨之際,他身上那些無盡的潛力終於合併為一股協調一致的力量。他將自己的全部生命奉獻給唯一的理念:拯救歐洲。這使得他這位富於天才的人,成為一位偉大人物。 拉特瑙充滿活力的談話中所蘊含著的思想上的豐富和明晰,可能只有霍夫曼斯塔爾、瓦萊裡、赫爾曼·凱澤林伯爵的談話才能與之媲美。這些談話除了讓我看到遠方,將我的思想地平線從文學擴展到歷史以外,我還要特別感謝拉特瑙一點的是:他是第一個建議我走出歐洲的人。「如果您只瞭解那個英吉利島嶼,您就無法理解英國,」他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您不止一次走出我們的歐洲大陸,您也不會理解歐洲大陸。您是一位自由的人,利用您的自由!文學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職業,因為在這裡匆忙是多餘的。一本真正的書,早一年或者晚一年完成無關緊要。為什麼您不去一趟印度或者美洲?」這一偶然提起的詞匯馬上進入我的頭腦,我決定馬上按照他的建議行事。 印度讓我感覺到的不安且沉重,要超出我此前的料想。如此之多讓我感到震驚的內容:那些骨瘦如柴的身軀的悲慘處境,那些黑眼睛射出的目光中飽含的了無愉悅的嚴肅,那裡的風光經常單調得可怕,尤其是那些嚴格的階級和種族上的分層,在去印度的船上已經開始上演了。我們的船上有兩位動人的姑娘,黑色的眼睛,身材修長,受過良好教育而且彬彬有禮,待人謙虛而且優雅。從第一天開始,我就注意到她們遠離別人,或者被一種看不見的隔離物將她們和別人分隔開來。她們不去跳舞,不加入談話,而是坐在一邊讀英語或者法語書。 直到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才發現,並不是她們要回避英國社交圈子,而是別人在遠離這兩位「夾生種姓」,儘管這兩位動人的姑娘是一位巴黎的印度大商人和一位法國女人所生的女兒。在洛桑的寄宿學校,在英國的女子家政學校,曾經有兩三年她們受到與別人完全平等的對待。但是,在回到印度的船上,她們已經馬上就感覺到這種冰冷的社會歧視,看不見,但是其殘忍程度一點兒也不因此減弱。這是我第一次目睹種族純淨狂這種黑死病,它給我們的世界帶來的厄運要甚於真正的黑死病在幾個世紀前給這個世界帶來的災難。 在旅行之初便遇到這兩位姑娘,讓我看問題的眼光變得銳利起來。我帶著一定的羞愧,享受著當地人對歐洲人那種如同對待白種人上帝一樣的敬畏(這種敬畏,如今由於我們自己的責任早已消失了)。如果一位白人要出門旅遊,比如去錫蘭的亞當峰,必須要有十二個或者十四個僕人陪同,否則就低於他的「體面」水平。我沒法擺脫這種不安的感覺:這種荒謬的關係在未來的幾十年或者上百年內一定會有變化以及徹底的轉變,而我們身處舒適安全的歐洲對此還一無所知。由於有了這些觀察,我所看到的印度並不是像皮埃爾·洛蒂(Pierre Loti)所描寫的蒙著玫瑰紅色的浪漫,而是一種警示。這次旅行在內心教育方面給我帶來最大受益的,不是那些壯麗的廟宇、風雨剝蝕的宮殿,也不是喜馬拉雅山上的風光,而是我所認識的人,另外一種類型的人和世界,與一名作家在歐洲範圍內能認識到的人完全不同。 當時的人們還都比較節儉,也還沒有像庫克旅行社①組織的這種休閒旅行,因此,那些能去歐洲以外旅行的人,無論他們身處哪個階層或者社會位置,都可以說是另類之人:如果是一位商人,一定不是眼光狹隘做小買賣的人,而是一位大商人;如果是醫生,則是一位真正的研究者;如果是屬探險者那一類的企業家,一定是那種有著膽大、慷慨而無所顧忌的性格;即便是一位作家,也一定是有著比較高程度的精神上的好奇心。當時還沒有能提供消遣節目的收音機,所以我在旅途中那些漫長的白晝和黑夜裡,在與這些特殊類別的人進行交往時,所瞭解到的那些讓我們的世界得以運轉的各種力量和緊張關係,勝過讀上一百本書的收穫。與家鄉之間空間距離的改變,同時也讓我內心的評判尺度發生改變。在這次旅行回來之後,某些以前我會斤斤計較的小事,會被我認為太小家子氣。我再也不會將我們歐洲看成這個世界的永久軸心。 ①庫克旅行社是由托馬斯·庫克於19世紀中葉成立的一家旅行社,本部設在倫敦。在20世紀初,庫克旅行社為全球旅遊業的先鋒企業。 我在印度之行中結識的人,其中有一位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產生了至今尚無法估量的影響,哪怕這些影響並不顯而易見。從加爾各答出發前往後印度的途中,以及在沿伊洛瓦底江溯流而上的船上,我每天都與卡爾·豪斯霍費爾(Karl Haushofer)夫婦一起度過幾個小時。當時他作為德國武官前往日本履職。他有著挺直的細長身材、瘦削的面龐、尖尖的鷹鉤鼻子,他讓我第一次見識到德國軍隊總參謀部軍官的非凡素質和內在修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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