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昨日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
八 |
|
他們感覺,自己作為奧地利文化中的一員是面對世人的一種使命。而且,我們需要誠實地再次重申:那些今天在歐洲和美國大獲讚賞,被認為在音樂、文學、戲劇和藝術方面表達了新生的奧地利文化的作品,如果不說是很大一部分的話,也有相當一部分是維也納猶太人創造的,而猶太人在放棄自己文化的同時,卻達到了他們千年以來精神活動的最高成就。一種幾個世紀以來找不到出路的智識能量,在這裡與一種已經變得疲憊的傳統結合在一起,用新力量和永無疲倦的創造力讓它(舊傳統)得到滋養、再現生機,讓它得以提升和煥然一新。這座城市在多元因素相遇中形成的文化和感覺,讓它獲得了精神上的超民族性。 未來的幾十年將會證明,那些以粗暴的方式將這種維也納文化民族化和地域化的做法,對維也納這座城市來說是怎樣的犯罪。維也納的天賦——一種特殊的音樂性的——是能讓一切族群上、語言上的對立在自身中變得和諧一致,它的文化是所有歐洲文化的綜合。凡是在那裡生活和做事的人,都感覺自己拋開了褊狹和成見。再沒有哪裡比在維也納更容易讓人成為一個歐洲人。我深知,自己能夠早早地學會將人類共同體的理念作為內心的最高準則來熱愛,在一定程度上要感謝這座城市:它早在馬可·奧勒留(Marc Aurel)時代就曾經保衛過那種羅馬的、普世的精神。 在昔日的維也納,人們過著好日子,人們活得輕鬆、無憂無慮,北方的德國人帶著惱怒和輕蔑俯視著我們這些多瑙河畔的鄰居:這些人既不「能幹」,也不保持嚴整的秩序,而是讓自己好好地享受生活,享受美食,在節日和劇院裡找到樂趣,還能創作無與倫比的音樂。維也納人的確不具備德國人的那種「能幹」——這種「能幹」畢竟使其他民族的生存遭受了無比的痛苦和毀滅——也沒有那種貪婪的「想要趕超一切他人」和「向前沖」的願望,他們更願意愉快地閒談,願意融洽地相處,願意在安詳愉快和放鬆的共處中,每個人都各得其所,於任何人並無不利。「活著以及讓人活著」是最著名的維也納基本準則。即便在今天,我仍然認為這個基本準則要比一切範疇性的絕對命令更符合人性,它可以在所有的生活圈子裡不可抗拒地大行其道。 窮人與富人、捷克人與德國人、猶太教徒與基督徒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儘管他們偶爾也互相嘲弄;即便是政治運動和社會運動,也擺脫了那種殘忍的仇恨,這種殘忍的仇恨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留毒物,進入時代的血液當中。在過去的奧地利,人們彼此鬥爭時保持著騎士風度;在報紙上、在議會裡,人們也會相互謾駡,但是在發表過西塞羅式的辯論演說以後,這些議員會友好地坐在一起喝杯啤酒或者咖啡,相互談話時用「你」而不是「您」。即便在卡爾·盧埃格爾(Karl Lueger)作為反猶党黨魁成為維也納的市長期間,這種情況也沒有什麼改變,至少在私人交往領域裡。 我個人必須承認,無論在中小學、在大學還是在文學界,我都沒有因為自己是猶太人而遭受任何阻礙或者蔑視。那種一國針對另外一國,一個民族針對另外一個民族,一張桌子旁的人針對另外一張桌子旁的人的仇恨還沒有每天從報紙上跳到人們的眼前,那種仇恨還沒有將人與人、國與國隔離開來;在公共生活中,群體情緒還不至於強烈得讓人反感;私人領域有自己做和允許別人做的自由——這在今天幾乎不可想像——在當時還是理所當然之事。那時人們也不像今天這樣把容忍蔑視為軟弱和無能,而是將其盛讚為一種倫理力量。 這是因為我出生和長大的那個世紀並不是一個激情主導的世紀。那是一個有著明確的階層劃分,存在著平緩過渡地帶的井井有條的世界,一個沒有匆忙的世界。新速度的節奏還沒有從機器、汽車、電話、收音機、飛機轉移到人的身上,衡量歲月和年齡還有著另外的標尺。人們生活得較為悠閒。當我今天試圖去回憶起童年時期出現在我身邊的成年人的形象時,尤其明顯的特徵是,他們中間有很多人是很早就發福了的。我的父親、我父母輩的男性親屬、我的老師、商店裡的售貨員、指揮臺上的愛樂樂團裡的音樂家,他們在四十歲時已經是心寬體胖的「氣派」男人了。他們走路不慌不忙,說話得體,在談話中撫摸著精心呵護、通常已經變得灰白的鬍子。 不過,白髮只是表明一個人的尊嚴新的標記,一位「穩重」的男人要有意避免年輕人的體態和自負,那會被看成是不恰當的。即便我還是一個小孩子,那時我父親還不到四十歲,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曾經看見過他急匆匆地上樓下樓,或者以能讓人察覺到的形式匆忙做什麼。匆忙不光意味著不夠精緻,實際上那也是多餘之舉,因為在這種市民階層的穩定生活中,由於有各種小型的保障和補償措施,從來不會有什麼突然之事發生。外面世界所發生的災難,無法穿透這「有保障的」生活的堅實圍牆。發生在南非的英布戰爭、亞洲的日俄戰爭,哪怕是巴爾幹戰爭對我父母的生存都不能有分毫的影響。 他們對報紙上關於每一場戰役的報告一翻而過,就如同看體育欄目一樣感到無所謂。的確,奧地利以外發生了什麼,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的生活能因此有什麼改變呢?他們所經歷的奧地利,是一個風平浪靜的時代:沒有政體上的大起大落,沒有出其不意的財產貶值。如果在股票交易所裡股票跌了百分之四到百分之五,人們就會稱之為「暴跌」,會愁眉不展地說這是災難。人們抱怨「高」賦稅,這種說法更多的是出於習慣,而不是人們真的以為如此。實際上,如果和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稅收相比的話,當時的稅額不過如同給國家的一點兒小費而已。 那時候人們在遺囑裡還精確地寫下,如何才能避免讓他們的孫子以及重孫子遭受財產方面的損失,就好像一旦有一張看不見的債契就有了永遠的安全保證一樣。人們在此間舒適地生活著,撫平小小的憂慮,如同去撫摸一隻好玩而聽話的寵物,從根本上人們不會對它們心懷恐懼。每當我手裡碰巧拿著一張過去的舊報紙,每當我讀到一篇激情澎湃的、關於一個小社區選舉的文章,當我去回憶城堡劇院的某場演出以及它出現的小問題,或者我們年輕人在討論一些原本無關緊要事情時那種過分的激動時,我就會忍俊不禁。這些憂愁是多麼微不足道,那個時代是多麼波瀾不驚啊!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那一代趕上了好時代,他們的人生平靜、筆直而清晰從一端到另外一端。不過,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從此嫉妒他們,因為他們像生活在天堂裡面一樣,所以未曾遭遇過什麼實實在在的愁苦、命運的險惡和重創;他們不曾經歷任何危機和問題:它們會讓心靈遭受壓迫,但同時也讓心靈有了不起的拓展! 他們生活在安寧、富足、舒適的象牙塔中,關於生活也能變成重負和焦慮,生活是永遠的意外,生活能被從各種角度撬離根基這一點,他們所知是多麼少!在他們那令人感動的自由主義和樂觀主義想法中,他們多麼難以想到,即將到來的,晨光在窗前初現的每一天都能將我們的生活踐踏破碎。即便他們在經歷最黑暗的時刻,也不會願意去放下幻想,去想到人會變得多麼危險;同樣也難以想到人能有多大的力氣來戰勝危險、經受考驗。 我們,被生活的急流所追逐;我們,被拔除掉一切紐帶關聯的根基;我們,總是在被推到一個終結時再重新開始;我們,是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的犧牲品,卻也是它心甘情願的僕人。對我們而言,舒適已經變成一個傳說,太平只是一個童年夢想。我們感覺到了從一個極端到另外一個極端的張力,永久的新情況帶來的恐懼深入我們肌體中的每一條纖維。我們時日中的每一刻,都與世界的命運連在一起。我們帶著苦痛和樂趣,經歷著遠遠超出自身生活小圈子的時代和歷史,而我們的前人只局限於自身的生活當中。因此,我們當中的任何一位,哪怕是這一代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對真實世界的瞭解也會千百倍地勝過我們祖先當中最睿智的人。但是,這不是我們白白得到的禮物,我們為此付出了不折不扣的代價。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