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昨日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因為一場大雷雨早已將那個太平世界給摧毀掉了,今天我們終於明白那只是一個夢中殿堂。不,不完全如此,我的父母曾經置身其中,正如置身於用石頭建造起來的堅固房屋當中一樣。沒有任何一場風暴,哪怕一陣猛烈的過堂風,曾經侵入他們那溫暖舒適的生活中。當然,他們還有一道特別的防風屏障:他們是富裕的人,他們漸漸地變得富裕甚至非常富裕,在那個時代,這又給遮風擋雨的牆壁門窗提供了一層非常可靠的柔軟防護層。在我的眼中,他們的生活方式屬￿那種典型的「上層猶太市民」生活。這些人給維也納文化生活帶來如此重要的貢獻,得到的回報卻是被徹底消滅。正因為如此,我在這裡所講述的他們那悠閒安適、不事聲張的生活,並非為他們個人所獨有:有一萬甚至兩萬個像我父母一樣的家庭,在那個安然可靠的世紀裡生活在維也納。

  我父親的家族來自摩拉維亞。那裡的猶太人社區位於方圓不大的鄉村,完全是農民和小市民的生活方式,他們身上完全沒有加利西亞即東部猶太人的困苦,也沒有那種要不遺餘力去爭先恐後的急躁。農村生活讓他們體魄強健有力,沉著穩健地走在自己的生活之路上,就像老家的農民走在自己的田野上一樣。他們早就從正統宗教中解放出來,成了「進步」這一時代宗教的熱烈追隨者;在自由主義的政治時代,他們參加選舉最受尊敬的國會議員。從老家搬遷到維也納以後,他們以驚人的速度適應了這裡更高級的文化氛圍,他們自身生活的提升與這個時代普遍的興盛有機地聯結在一起。就這一轉變形式而言,我的家族也完全是典型的。

  ①摩拉維亞,歷史地名,今捷克東部地區摩拉瓦河流域(因河得名),歷史上曾經是波希米亞的一部分,自15世紀以來一直在哈布斯堡王朝勢力控制之下。

  ①加利西亞,歷史地名,在今波蘭東南部。

  我祖父曾經做過紡織品零售。在隨之而來的19世紀下半葉,奧地利的工業開始突飛猛進。從英國進口的織布機和紡紗機由於生產經營上的合理化,使工業產品的價格比老式手工業作坊的產品便宜很多。正是那些猶太商人,以他們的商業觀察天賦和國際視野,率先認識到在奧地利轉向工業化生產的必要性,以及它所能帶來的成果。他們以非常少的資金快速建造起一些臨時工廠,一開始只是以水力來驅動,後來慢慢擴展為強大的波希米亞紡織業,遍及整個奧地利和巴爾幹地區。如果說我的祖父還是前一個時代的典型代表,只是做了成品的轉手貿易,我父親則下定決心進入這個新時代:在三十三歲那年,他在北波希米亞成立了一家小紡織廠。在接下來的若干年裡,他不慌不忙、小心謹慎地將它經營為一個穩健的大企業。

  在企業擴展方面,我父親仍然採用謹慎的方式,儘管當時經濟景氣的氛圍十分誘人。這正是那個時代的意識,況且這也完全與我父親那種極為克制、絕不貪婪的天性相符合。他完全接受了那個時代「穩妥為先」的信條。他更看重的是,擁有一個憑靠自己財力的「穩健的」企業——「穩健」也是那個時代一個備受青睞的詞匯——而不是去通過銀行貸款或者抵押貸款來擴大企業的規模。終其一生,從未有任何人在任何一張債據、期票上看到過他的名字,在他開戶的銀行——當然是那家最穩健的信貸機構,羅斯柴爾德銀行——他始終處於貸方的地位,這是他特別自豪的事情。哪怕與最些微的風險陰影相隨的收益,都會讓他感到難以接受,他一生從來沒有參與過自己不瞭解的交易。他慢慢地變得富有,而且越來越富有,這絕非得益於大膽的投機或是特別有先見之明的行動,而是因為他適應了那個小心謹慎的時代裡的一般做法:總是將收益的一小部分用作生活開銷,而將日益可觀的數目一年年地投放到資本總額當中。

  如果一個人不假思索地將收入的一半用於消費而不是去「考慮將來」——這也是在那個太平時代總能聽到的詞匯——那在我父親以及與他同代的大部分人眼裡,這人便是一位不太可靠的敗家子。不斷將收益投入資本當中,這在那個時代意味著不斷增加的繁榮,政府還沒有想起來要對高收入徵收不止那麼幾個百分點的稅,而國債和工業股票卻能帶來很高的利息。對於有財產的人來說,越來越富並不需要有什麼作為。這種做法在當時還是值得的,當時還不像後來通貨膨脹的時代那樣,克勤克儉的人遭遇偷竊,穩健可靠的人受到欺詐。當時,正好是那些最有耐心、最不投機的人獲得了最好的收益。由於我父親完全適應了那個時代的普遍做法,在他五十歲時按照當時的國際標準來衡量,他也算是非常有錢的人了。但是,我們家庭的生活水平只是拖遝地追隨著財富增長的腳步。我們慢慢添置了一些設備,讓生活變得舒適,從一個小公寓搬到一個大一些的出租公寓,為春天的午後出遊預訂一輛出租車,乘二等臥鋪車旅行。我父親一直到了五十多歲時,才破天荒讓自己奢侈了一番:在冬天和我的母親一起去尼斯度假一個月。

  ①尼斯,法國東南部海港城市,療養勝地。

  總體而言,他享受財富的基本態度完全沒有改變:去擁有財富,而不是炫耀財富。已經是百萬富翁的父親,也從來沒有抽過一支進口雪茄,而是抽樸素的國內通行品牌特拉武柯(Trabuco)雪茄,就如同弗朗茨·約瑟夫皇帝只吸廉價的弗吉尼亞(Virginia)牌一樣;打牌時他也總是下很小的注。他不折不扣地堅守著自己的克制低調,過著不顯山不露水的舒適生活。儘管他比很多工業界同仁都更有風度,更有文化素養——他鋼琴彈得非常出色,書法清麗,能講法語和英語——但他堅定地拒絕了所有榮譽稱號,所有榮譽職位。終其一生,他從來沒有謀取和接受過任何榮譽和頭銜,儘管作為一個大工業家,經常有人將這些榮譽和頭銜給他送上門來。他從來沒有向別人請求過什麼,從來沒有不得不對人說「請求」或者「感謝」的話,對他來說,這種不為人所見的自豪比任何表面的東西都更為重要。

  每個人一生中都難免會有那麼一個時刻,在自身形象中與自己的父親再度相遇。我父親身上那種不愛抛頭露面、願意隱姓埋名的特質,開始在我的身上一年一年地變強,強到與我的職業構成矛盾——我的職業本來必須要在一定程度上讓我這個人和我的名字為公眾所知。但是,出於同樣的深藏內心的自豪,我長久以來拒絕任何形式的外在榮譽,不要勳章,不要頭銜,不接受任何一個協會的主席職位,不屬￿任何一個研究院、主席團或者評委會。甚至坐在一個隆重的宴會席上,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折磨。一想到要和某個人談某件事——哪怕我的請求是為了第三方——在說出第一個詞之前我已經感到口乾舌燥。我知道,在一個人們只能通過詭計和逃離才能保持自由的世界裡,在一個歌德老人睿智地說過「在人頭攢動的爭先恐後中,勳章和頭銜可以抵擋某些傷害」的世界裡,這種內心的拘束是多麼不合時宜。但是,存留在我內心深處的父親以及他的自豪,迫使我這樣低調,這是我無法抵抗的:正是拜他所賜,我才能感覺到唯一比較可靠的財富:那種內心自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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