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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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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平盛世 我們在一片安謐中長大成人, 陡然被投進這大千世界, 無數波濤從四面向我們襲來, 一切都刺激我們的感官, 有些讓我們歡喜,有些讓我們厭煩 時時刻刻,些微的不安在起伏搖盪, 我們去感知,而我們所感知到的, 又被繽紛的塵世擾攘沖散。 ——歌德 倘若我試著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我長大成人的那個時代做一個簡明扼要的描述,我希望「那是一個萬事太平的黃金時代」這一說法是最精闢的。在我們這個差不多有千年歷史的奧地利王權下,好像一切事物在建成之初就打算要天長地久似的,而國家本身就是這種持久性的最高保證。這個國家保證讓公民享有的權利,是在得到議會簽署後而生效的,議會的成員則是通過自由選舉而產生的民眾代表;公民的每一項責任也都有精確的限定。我們的貨幣奧地利克朗,以亮閃閃的金幣形式流通,這也就保證了它不發生變化。每個人都知道他擁有多少財產或者能獲得多少,什麼是允許的,什麼是禁止的。一切都自有其規範,有其特定的尺度和分量。擁有財產的人能夠準確地計算出自己每年可以獲得多少利息;公職人員和軍官可以很有把握地在日曆上找到哪一年會升職,哪一年將退休。 每個家庭都有明確的預算,他們知道一家人的食住需要多少花銷,夏季旅行和社交應酬會花費多少。此外,一項不可或缺的預算是,要留出一小筆錢以備不時之需,求醫問病。擁有房產的人,會把房子視為子孫的萬安家園;農莊和商鋪會代代相傳;嬰兒還躺在搖籃裡,人們已經在儲蓄罐裡或者在儲蓄銀行裡為他/她的人生之路放上一筆錢,這是用來規劃未來的小小「儲備金」。在這個幅員遼闊的帝國,一切都各安其位,不容出錯,而佔據最高位置的便是老皇帝。萬一老皇帝駕崩,人們也知道(或者自以為知道),就會有另外一位來繼位,而那些仔細籌劃的秩序不會有任何改變。沒有人相信會發生戰爭、革命和顛覆。在一個理性的時代,一切極端的、暴力的情形似乎都已經不再可能發生。 這種太平無憂的感覺是數百萬人心目中最值得獲取的財富,是人們共同的生活理想。有這樣的太平時日,生活才有其價值,於是越來越廣泛的階層渴望著從這份寶貴的財富中爭取到自己的一份。剛開始,先是那些有產者為有這樣的幸運而欣喜;慢慢地,大眾也加入這一行列當中。於是,這個太平世紀便成了保險業的黃金時代。人們為自己的房屋購買火險和盜險,為農田購買冰雹險和天氣災害險,為自己的人身購買事故險和醫療險,為自己的老年歲月購買終身養老儲備險,甚至簽好一張保險單放在女嬰的搖籃裡,以保證她將來的嫁妝會有著落。最後,甚至連工人們也組織起來,為自己爭得了常態化的薪酬和醫療保險;傭工們也省出錢來投放到養老保險中,並在喪葬保險賬戶中預付了自己的葬禮費用。只有那些能夠不帶任何憂慮前瞻未來的人,才會舒心地享受當下的日子。 人們有著一種深切的信心,相信無論面對怎樣的命運衝擊自己都能將生活中的裂縫彌合。不過,儘管堅定與謙虛存在於人們的生活觀念當中,但是一種巨大而危險的自負還是隱約可見。在自由派的理想主義思潮下,19世紀的人們滿懷真誠地堅信,他們正走在一條筆直的、萬無一失的、通向「最美好之世界」的路上。人們輕蔑地回首過去那些充滿了戰爭、饑饉和叛亂的時代,以為那是人類還沒有長大成熟,沒有得到啟蒙的時代。現在呢,用不了幾十年的時間,最後殘留的邪惡和暴力行為就會被徹底剷除。在那個時代,人們堅信「進步」不會中斷、不會停止,這種信念在當時真如宗教力量一般。人們對「進步」的信仰要超過對《聖經》的信仰,而科學和技術日新月異的奇跡似乎也在無可爭辯地證實著「進步」傳遞的福音。 的確,在這個和平世紀即將結束之時,總體上生活質量的提升變得越來越可見,越來越快速,越來越豐富多彩。照亮夜晚街道的,不再是昏暗不明的煤氣燈,而是電燈;商鋪將令人心醉神迷的新光彩從主街一直延展到郊區。由於有了電話,人們可以對遠方的人說話;由於有無須馬拉的車輛,人們已經能以全新的速度疾馳行路,也已經實現了伊卡洛斯①的夢想,直沖雲霄。令生活變得舒適的設備已經從上等人的豪宅進入普通市民家庭:人們不需要從水井裡或到街道上取水;不需要費力地用爐灶生火;衛生觀念流行開來,肮髒消失不見。自從有了體育強身健體,人們變得越來越美麗、強壯和健康。在大街上看到瘸腿者、大脖子病人和殘障人的情況越來越少。所有這些奇跡都是科學——這「進步」派來的大天使——帶來的。 ①伊卡洛斯(Icarus),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和父親代達羅斯一起被關在克裡特的迷宮裡。父子用羽毛製成雙翼,用蠟沾在身上,飛上天空,逃出克裡特。伊卡洛斯因為興奮而忘記父親的囑咐,飛得太高,離太陽太近,最終因羽翼上的蠟融化,墜海而亡。 社會方面的因素也在向前邁進:年復一年,個人都在被賦予更多的權利;司法運行變得溫和而人性化。即便如「大眾貧困」這樣重中之重的問題,似乎也並非不能克服。越來越廣泛的階層獲得選舉權,他們可以合法地保護自身的利益;社會學家和大學教授們爭相出謀劃策,將無產者的生活條件規劃得更健康,甚至更幸福。那麼,如果這個世紀沐浴在自身成就的陽光裡,把每一個過去的十年都當成邁向下一個更美好的十年的臺階,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人們不相信這個世界會倒退到野蠻狀態,不相信戰爭會在歐洲各民族之間發生,就如同人們不再相信有女巫和幽靈一樣。我們的父輩深信寬容與和睦具備萬無一失的凝聚之力,他們真誠地以為民族、宗教信仰上的界限和分歧會慢慢地在共同的人性當中融合在一起,和平與安寧這至高無上的財富會為整個人類所共享。 對於我們今天早已將「太平」當作癡人說夢而從詞匯表中劃掉的人來說,去嘲笑那一代被理想主義所迷惑因而抱著樂觀癡想的人——他們以為人類在技術上的進步會無條件地帶來快速的道德提升——那是再廉價不過的了。我們在這個新世紀裡領教到,人類集體獸性大爆發也不再足以讓我們感到吃驚;我們預料得到,每個即將到來之日都會比過去之日有更多無恥的事情發生,因而我們對人類道德培養的可能性變得非常懷疑。我們得承認弗洛伊德是對的:他看到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文明只有那麼薄薄的一層,它每時每刻都可能被來自地獄的摧毀性力量擊穿;我們早已不得不逐漸習慣于在沒有根基、沒有法律、沒有自由、沒有安全中生活。我們早已為了自身的生存拒絕了父輩們的宗教,拒絕相信人性快速而持久的提升。面對一蹴之間便將人類的千年努力化為烏有的災難,那些過於性急的樂觀主義教誨在我們看來是多麼可怕。 不過,哪怕那只是一種癡想,但畢竟是我們的父輩曾經為之努力的癡想,是美好而高貴的癡想,比今天的口號更有人性,更有成效。儘管我們對此有所認識,儘管我們感到失望,這些癡想還是不可思議地留在我的內心深處,揮之不去。一個人從童年的時代氣息中所獲取的東西滲入血脈當中,終其一生都會如影相隨,不棄不離。不管每天我的耳邊聒噪著什麼,不管我自己和無數同病相憐的人遭受了怎樣的侮辱和磨難,無論怎樣,我還是不願意完全否定年輕時的信念:無論怎樣,這世界還是會變好起來。哪怕我們身處這殘忍暴行的深淵,帶著黯然而破碎的靈魂幾乎像盲人一樣來回摸索,我仍然不斷地抬起頭去看那些往昔的星辰,它們曾經照耀了我的童年。我用這些從前輩那裡承繼而來的信念安慰自己:這些倒退不過是永遠向前的旋律中的一個音程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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