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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信號鐘響了。他猛地站了起來,臉色蒼白,非常激動。他伸手去拿背囊,可是她已把背囊拉過去了,並迎面擋著他。「拿來,」他痛苦地哼了一句。「不給!不給!」她一邊氣吁吁地說,一邊使勁跟他奪背囊。周圍的農民都圍攏來,哈哈大笑。人們在喝彩,給他們火上加油,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過來了。他倆卻還在怒不可遏地使出各自的全身力氣,像爭奪生命似的爭奪那只背囊。

  正在這時,車頭隆隆,列車呼嘯著駛進了站。突然他放開背囊,撒腿就跑,頭也不回,慌裡慌張地跌跌撞撞越過鐵軌,朝列車奔去,縱身跳上一節車廂。周圍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那些農民都興高采烈地狂叫起來,他們大聲嚷嚷:「快跳,要抓住你了。」「快跳,快跳,她要追上你了。」他們跟著他往前跑,在他身後爆發出一陣恥笑他的響亮的笑聲。此時火車已經開動了。

  她在那裡站著,手裡拿著背囊,人們對她劈頭蓋腦地傾瀉他們的嘲笑。她凝望著列車,列車駛得越來越快,馬上就在遠處消失了。車廂的窗口裡沒有傳來一句告別的話語,任何表示都沒有。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低頭坐在角落裡,現在火車行駛速度越來越快,但他還不敢朝窗外看一眼。外面的一切飛速地向後退去,景色被列車行駛的高速度撕成千百塊碎片。他所有的一切——山丘上的小房子連同他的畫、桌子、椅子、床,還有妻子、狗和多少幸福的日子—一現在全完了,他經常興致勃勃地欣賞的開闊的景色,他的自由和他的整個生活也都煙消雲散了,仿佛他的生命已從所有的血管裡流盡淌光,除了那張白紙,那張在他口袋裡座車作響的白紙,他已經一無所有,現在他帶著這張紙,任憑厄運的驅使,四處飄流。

  他對自己所發生的一切,只是感到模糊而迷惘。列車員要他出示車票,他沒有票,他像夢遊者似的,說他的目的地是邊界,他毫無意識地又換了另一次列車。這一切都是他心裡的那台機器做的,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邊境站,檢查人員向他索取證件,他給了他們:

  除了那一紙空文,他身邊一無所有了。有時候那種業已失去的東西還在輕輕地提醒他,像在夢裡一樣,從心靈深處發出喃喃的聲音:「回去!你還是自由的!你不該去。」然而他血液裡的那架機器,它不說話,卻強有力地撥動著他的神經和肢體,用「你必須去」這個無聲的命令頑固地推著他往前去。

  他站在通往他祖國的過境車站的月臺上。在黯淡的光線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邊有一座橋橫跨在河上:這就是邊界。他閒暇無事的思緒試圖理解這個字眼的含義;在這一邊,人們還可以生活、呼吸、自由地說話,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從事嚴肅的工作;可是從那座橋向前走八百步,在那裡,人的意志已經從身上取掉了,就像從動物身上取出了內臟一樣,他們必須聽從於陌生人,並把刀子捅進別的陌生人的胸膛。這一切就是這裡的這座小橋,這座兩極大樑上架著一百幾十根木頭的小橋的全部含義。因此有兩個士兵穿著顏色不同的莫名其妙的服裝,持槍站在那裡守衛。此刻他心裡鬱悶難當,感到自己再也無法清楚地思考了,而他的思潮卻在滾滾翻騰,浮想聯翩。他們在那根木頭旁邊守衛什麼呢?是不讓人從一個國家跑到另一個國家去,是不讓人從一個割去了人的意志的國家逃跑到另一邊那個國家去?可是他自己卻願意到那邊去,是的,不過是另一種意義,是從自由走向—…·他想不下去了。關於邊界的思考像對他施行了催眠術,自從他親眼看到邊界確確實實由兩名令人生厭的公民身著士兵制服在QO守衛著,他心裡對有些事就弄不太明白了。他竭力追思往事:這是在打仗啊。不過戰事只在那邊那個國家裡進行,戰爭離這裡還有一公里遠,或者說戰爭正在那邊進行,實際上離這裡是一公里差二百米遠。他忽然想到:也許還要近十米,那就是一千八百米差十米。他心中忽然萌起一種荒唐的想法,想瞭解在最後十米的土地上還有沒有戰爭。這個滑稽可笑的念頭倒使他興致勃勃。什麼地方一定有一條線,有一條分界線。要是有人走到邊界上,一隻腳踩在橋上,另一隻腳還踩在地上,那他算什麼呢——一還是自由的或者已經是士兵了?或你得一隻腳穿著老百姓的靴子,另一隻腳穿軍靴。他的這些想法越來越幼稚可笑,不時在他腦袋裡攪和著。往橋上一站,這就已經到了那邊,要是又跑了回來,那算不算是逃兵?那麼水呢?是戰爭的還是和平的?那河底下是不是也有一條按兩國國旗的顏色從中間分開的線?

  那麼魚呢,是否可以遊到那邊戰爭區去?連動物也都是這樣!他想到了他那條狗,如果它也來了,也許會被動員起來,要它去拉機關槍或者到槍林彈雨中去搜尋傷員的。感謝上帝,它留在了家裡……

  感謝上帝!他被自己這個思想嚇了一跳,猛地震醒過來。自從他實地看到了這條邊界——這座介於生與死之間的橋—一他就感到心裡開始動起來了,動的不是那台機器,而是一種意識,一種反抗,在他身上要開始覺醒了。在另一條鐵軌上,他來時坐的那列火車還停著,只不過在這期間機車已調了頭,那巨大的玻璃眼現在正朝另一方向凝視,準備把各節車廂重新拉回瑞士。這使他想起,現在可能還來得及,他那根渴念自己失掉的家的神經,本來已經死了,現在又痛苦地活動起來了,他感到在他心裡,以前的那個他又開始恢復其本來面目了。

  他看到橋的那一邊站著個士兵,身著外國制服,腰束皮帶,肩上沉沉地挎著一條步槍,看到他漫無目的地踱來跑去,他從這個陌生人這面鏡子裡照見了自己。現在他才恍然大悟,弄清了自己的命運。自從他明白了這一點,他就在自己的命運中看到了毀滅。他的靈魂中現在發出了生命的呼喚。

  此時信號鐘敲響了,那沉重的響聲打碎了他那尚未穩定的感覺,現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如果他坐上這列火車,三分鐘,火車就駛完二公里路程到了橋邊,並開過橋去。他知道,他可能會搭這列火車的。不過還有一刻鐘,他可能會得救。他如癡如醉地站在那裡。

  然而火車不是從他緊緊注視著的遠方駛來的,而是從那邊經過這座橋,緩慢地朝這邊隆隆駛來。頓時,大廳裡騷動起來了,人們從候車室裡蜂擁而出,婦女們叫嚷著沖出來,拼命往前擠,瑞士士兵趕忙列隊。此時忽然奏起了音樂——他仔細一聽,不禁大吃一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這音樂高昂激越,絕不會聽錯,是馬賽曲。對一列從德國開來的火車竟奏起敵人的國歌來了!

  火車隆隆駛近,吁吁地放著氣,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已一擁而上,車廂的門都打開了,伸出一張張蒼白的臉,明亮的眼裡流露出極度的喜悅——穿著軍服的法國人,受傷的法國人,都是敵人!敵人!幾秒鐘的時間他像是在夢裡一樣,過了這陣他才弄清楚,這列火車上全是交換的受傷的戰俘,在這裡獲得釋放,他們從瘋狂的戰爭中得救了。這一點他們都體會到、瞭解到和感受到了;他們揮著手,他們呼喚,他們歡笑,雖然有些人的笑聲裡還含著痛苦!

  有一個傷兵,拐著假腿,踉踉蹌蹌,跌跌絆絆地走了出來,扶著一根柱子大聲喊道:「瑞士到了!瑞士到了!上帝保佑!」婦女啜泣著奔向一個車窗又一個車窗,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和親愛的人,呼喚,哭泣,叫喊,各種聲音混亂嘈雜,不過一切都匯成了一片高昂的歡呼聲。

  音樂停止了。幾分鐘之內聽到的只是喧嚷和呼喚——這拍擊在人們頭上的洶湧澎湃的感情的波濤。

  漸漸地平靜下來了。到處圍成了一撥撥的人群,大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歡樂之中,熱烈地交談著。有幾個婦女還在惆然地來回呼喊著,護土送來飲料和禮物,重傷員用擔架抬了出來,裹著白紗布,臉色蒼白,受到了親切而悉心的照料。從他們身體的外形上充分表明了他們的苦難遭遇:有的截去了手臂,衣袖空空地搭拉著,有的形容推悻,或者嚴重燒傷,他們的青春幾乎蕩然無存,個個蓬頭垢面,無比蒼老。但是每個人的眼睛都安詳地仰望著天空:他們都感到朝聖已經到了終點。

  斐迪南癱了似地站在這些他不期而遇的人群之中。揣著那張紙條的胸口下面,他的心又重新劇烈地跳動起來了。他看到,在人群邊上孤零零地停著一副擔架,無人過問。他邁著緩慢而猶豫的步子走到那個被異國的歡樂所遺忘的人的身邊。這個傷員臉色灰白,鬍子蓬鬆,他那只打壞的手癱殘地從擔架上耷拉下來。他雙目緊閉,嘴唇毫無血色。斐迪南顫抖著。他輕輕地把這只垂著的手抬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受難者的胸前。這時候,這個陌生人睜開了眼睛,看著他,從那無限遙遠的痛苦中泛起一絲感激的笑容,並向他致意。

  這件事像一道閃電從正在顫抖的斐迪南心裡劃過。該這樣去殘害人,不把人類視作兄弟,而代之以仇恨嗎?甘願去參與這樁滔天的罪行嗎?感情的真理以磅礴的氣勢湧上他的心頭,摧毀了他心裡的那台機器,崇高而偉大的自由冉冉升起,它戰勝了順從。「決不去幹!決不去幹!」一種氣吞山河的、從未有過的聲音在他心裡高喊,並猛烈地衝擊著他。他嗚咽著在擔架前昏倒了。

  人們跑到他跟前,以為他羊癜風發作了,醫生也趕來了。然而他卻自己慢慢地站了起來,也不要別人扶,神情安詳而愉快。他伸手從信夾中取出最後一張鈔票,放在傷員的擔架上;隨後他拿出那張紙條,又慢慢地、專心致志地讀了一遍,隨即把它撕成碎片扔在車站上。大家望著他,以為他是瘋子。他現在可不再感到什麼羞恥了,倒覺得自己已經複元。這時又響起了音樂。然而他心裡響亮的奏鳴蓋過了所有的聲音。

  夜裡很晚他回到了家。屋子一片漆黑,像四棺材似的關閉著,他敲了敲門。裡面一陣腳步拖地走路的聲音:他妻子打開了門。當她看到是他時,不禁深為驚訝。然而他卻溫柔地抓著她,領她進了門。他們沒有說話,兩人都由於幸福而震顫。他走進房;司,看到他的畫全部豎放在那裡。這是她從畫室裡搬下來的,為的是好一看到他的作品就感到時刻跟他在一起。

  從他妻子的這個舉動中,他感到無限的愛,同時他也明白自己倖免了多少災難。他默默地捏著她的手。那條狗從廚房裡沖了出來,直往他身上跳:一切都在等著他,他感到,真正的他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裡,不過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個死而復生的人似的。

  他們倆還一直沒有說話。但是她溫柔地拉著他來到窗前:外面是永恆的大千世界,它對一個一時糊塗的人自尋苦惱根本無動於衷,世界為地閃著光,在無垠的太空中,繁星燦爛。

  他仰望天空,感觸萬幹,現在他懂得,適用於地球上的人類的,只有一條法則:除了相親相愛,任何東西都不能把一個人真正束縛住。他妻子挨著他的嘴唇幸福地呼吸著,有時兩人的身子由於極度歡快而挨在一起微微顫抖。但是他們沉默著,他們的心在萬物永恆的自由中自由地翱翔,超脫了混亂的詞匯和人類的法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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