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桎梏 | 上頁 下頁


  他仍一直不吭聲,他那卑躬的。由於感到內疚而表現出來的沉默漸漸激怒了她。「我決不讓一張廢紙就從我這裡拿走什麼東西,我不承認以殺人為終結的法律。我決不在權勢面前折腰。你們男人現在都被意識形態毀了。你們考慮政治和倫理,而我們女人,我們是憑直覺辦事的。我也知道,祖國意味著什麼,但我也明白,今天祖國又意味著什麼:殺人和奴役!一個人可以屬￿祖國的人民,但是一旦這些人都瘋了,那他就不該跟他們同流合污。在他們眼裡,你不過是一個數字、號碼、工具和炮灰,可是我卻感到你是個活生生的人,因此我決不把你交給他們,我決不把你交出去。我從來沒有擅自替你做主,但是我現在的責任就是保護你;在這以前你還是個頭腦清醒的成年人,懂得自己該幹什麼事,可是現在你已經跟外邊幾百萬犧牲者一樣,意志被扼殺,成了失去常態的、聽命於人的破機器。他們為了得到你,已經牢牢地控制了你的神經,可是他們卻把我忘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強。」

  斐迪南依然抑鬱地沉默不語,他心裡沒有反抗,既不反抗別的事,也不反抗她。

  她霍地站了起來,顯出一副吵架的氣勢。她的聲音是強硬、嚴厲而繃得緊緊的。

  「在領事館他們對你說了些什麼?我想知道。」這簡直是一道命令。他疲憊地拿出那張紙,遞給了她。她雙眉緊蹩,咬著嘴唇,看了那張介紹信,隨後就輕蔑地把它往桌子上一扔。

  「這幫老爺倒挺急!明天就要你走!而你呢,你對他們大概還感恩戴德吧,腳跟咋的一聲,一個立正,就完全俯首貼耳了。『明天就去報到。』報到!不如說是唯命是從。不行,事情還沒到這個地步。還遠遠沒有到這個地步!」

  斐迪南站了起來。他臉色蒼白,扶在椅子上的手在抽搐。「保技,我們木要再欺騙自己了。

  木已成舟,已經無可挽回了。我曾試圖反抗來著,但辦不到。我就等於是這張紙了。我就是把紙撕掉,還依然是它。你不要再給我添麻煩了。在這裡也沒有自由啊。每時每刻我似乎都感到,那邊在召喚我,在摸索我,在拉我拽我。到那裡我反而會感到輕鬆些;在監獄裡反而倒還有一點自由。只要在外面,就總覺得是在逃命,這倒反而不自由。再說,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麼糟糕?第一次他們已經放我回來了,為什麼這次就不會放我回來?也許他們不給我武器,我甚至有把握會弄份輕鬆的差使幹。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麼糟?也許根本就沒有那麼危險,也許我會交上好運呢。」

  她仍然很嚴厲。「事情現在已經不在於這些問題了,斐迪南,不在於他們給你輕活或重活,而在於你是否應該去為你所厭惡的人效勞,你是否願意違背自己的信念,去參與世界上最大的犯罪活動。因為誰不拒絕,他就是幫兇,而你是能拒絕他們的,因此你必須這樣做。」

  「我能夠拒絕他們?我無能為力!已經不行了!對這些荒謬絕倫的東西的厭惡、憎恨和憤慨,過去曾使我意志堅強,可現在卻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別再折磨我了,我求求你,別再折磨我了,別跟我再說這些了。」

  「不是我說這些,而是得由你自己說,他們沒有權利支配一個活生生的人。」

  「權利!好一個權利!現在世界上哪裡還有權利?權利已經被人扼殺了。每個人都有他的權利,可是他們,他們有權力,而權力就是一切。」

  「為什麼他們有權力?正因為是你們給他們的。只要你們老是膽小,他們就永遠有權力。現在人fD#之為龐然大物的東西,是由全世界十個意志堅強的人組成的,十個人就可以把它摧毀。一個人,一個敢於否定他們的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在摧毀這種權力。可是如果你們不敢挺起腰來,而總是想:也許我能過關,如果你們以曲求伸,心存僥倖,不去擊其要害,如果你們甘當奴隸,命運依舊,他們就永遠擁有權力。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該屈服;大家必須說:『不,』這是當今唯一的責任,而不是去任人宰割。」

  「可是保技,你是怎麼想的……我該……」

  「你該說『不』,如果你心裡也想的是『不』。你要知道,我愛你的生活,愛你的自由,愛你的工作。但如果你今天對我說,你要到那邊去跟左輪手槍講權利,如果我知道,你要這樣做的話,那我就要對你說:走!但如果你出於懦弱和神經過敏或者心存僥倖,以為能保住性命,因此受了一種連你自己也不相信的欺騙就走的話,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看不起你!如果你是為了人類,為了你的信仰而去,那我決不阻攔你。但是到野獸中去當野獸,到奴隸中去當奴隸,那我堅決反對。人應該為自己的思想去獻身,而不是為別人的癲狂去送死。

  如果有人以為是為祖國而死的……」

  「保拉!」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難道你覺得我的話太唐突了嗎?恐怕是覺得背後班長的軍棍在抽你了吧!別害怕!我們還在瑞士。你是想要我沉默或對你說:你會平安無事的。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多愁善感了。

  現在事情關係到我和你,關係到我們的整個命運。」

  「保拉!」他再次想打斷她的話。

  「不,我再也不同情你了。我選擇你、愛你,是因為你是個自由的人,我瞧不起懦夫和自己欺騙自己的人。幹嗎我要有同情心?在你眼裡,我算什麼?一個小小的中士亂塗了一張破通知書,竟然使你拋棄我,而跟著他跑。可是我決不任人拋棄以後再撿起來;現在你選擇吧!要他們或是要我!鄙視他們或是鄙視我!我明白,如果你留在這裡,沉重的打擊會落在我們頭上,我將再也見不著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他們不會讓我們回去的,但是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那我什麼都認了。可是假如你現在要使我們分開,那就永遠分到底。」

  他只是唉聲歎氣。可是她卻怒氣衝天,正在勁頭上。

  「我或是他們,第三種選擇是沒有的!斐迪南,現在還有時;司,你好好想想。過去我常常為我們沒有孩子而苦惱。現在我第一次為此而感到高興。我不願替懦夫生孩子,更不願撫養一個戰爭孤兒。我與你相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相親相愛過,而現在我卻弄得你很痛苦。但是我告訴你:這不是走去試一試,這是離別。你要是離開我去參軍,去追隨那些穿著制服的殺人犯,那你就不會回來了。我不和罪犯們共命運。我跟人,而不跟國家這個吸血鬼共命運。是國家或是我——你現在必須作出抉擇。」

  她走出屋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而斐迪南還站在那裡哆嗦。關門的響聲使他的腿都軟了。他不得不坐下來,垂頭喪氣,一籌莫展。他的頭耷拉著,埋在兩隻緊捏著的拳頭之中。

  終於,他心裡忍不住了:他像小孩似的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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