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桎梏 | 上頁 下頁


  他的自畫像立在半陰的地方,他看到領下帶著軍隊的領章。「胡鬧!胡鬧!」他大聲地嚷叫起來,跺著腳,想驅散腦袋裡這些亂七八糟的圖像。然而他雙手發抖,腳下的地板在晃動。他快要倒下去了,於是趕緊往小矮凳上坐下,縮成一團,一直到他太太叫他去吃午飯才起來。

  每口飯他都填塞難咽。嗓子眼裡有一種苦東西,先得把這東西咽下去,可一咽下就又泛了上來。他彎著腰,默默地坐著,發現他太太在端詳地。忽然,他感到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麼啦,斐迪南?」他沒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不祥的消息了?」他只是點了點頭,喉嚨梗塞了。「軍事當局來的嗎?」他又點了點頭。她沉默不語,他也默不作聲。對這件事的思考一下子佔據了整個房間,把其他東西都推到一邊去了。這種思想效稅糊糊,囫圇地蓋住了只吃了一點點的飯菜。這種思想像是一隻濕膩膩的蝸牛,爬在他們的脊樑上,使他們直打寒顫。他們彼此都不敢者一眼,只是彎著腰默默地坐著,思想的千斤重擔壓在他們身上,很難經受得住。

  「他們約你到領事館去嗎?」她終於問道,聲音顯得有些破碎。「是的!」——「那你去嗎?」——他哆嚷著。「我不知道,木過我還得去。」——「為什麼一定要去?你現在在瑞士,他們不能對你發號施令。在這裡你是自由的。」他從緊咬的牙縫中進出幾句話來:「自由!今天究竟誰還有自由?」——「每個希望自由的人,尤其是你。這是什麼?」她輕蔑地一把抓起他面前的那封信。「這張破紙,一個潦倒的小文書亂塗了幾筆的破紙,居然對你,對你這個活人,對你這個自由人具有那麼大的力量?它會把你怎麼樣?」—一「這封信倒不會把我怎麼樣,可是寄這封信的人可是惹不起的啊!」——「信是誰寄的?什麼人?是一架機器,那架巨大的殺人機器。可是機器卻抓不著你。」——「它已經抓住好幾百萬人了,為什麼偏偏抓不到我?」——「因為你不願意。」——「那幾百萬人也是不願意的呀。」——「但是他們失去了自由。他們是在槍口威逼下才會的,沒有一個人是自願的。誰也不會願意從瑞士再回到那個地獄裡去。」

  她看到他很痛苦,就控制著自己的激動,像是對一個孩子似的,憐憫之心在她身上油然而生。「斐迪南,」說著,她便靠在他的身上,「現在好好想一想。你是給嚇傻了,我明白,這只兇惡的野獸突如其來地向你撲來的時候,是會使人驚慌失措的。你想一想,這封信是我們早就預料到的。我們已上百次估計到了這種可能性,我為你感到驕傲,我知道,你會把這封信撕成碎片的,你決不會去幹殺人勾當的,你不明白嗎?」——「我明白,保技,我明白,但是……」——「現在不要講,」她硬不讓他說。「你被什麼迷住了心竅。想一想我們的談話,想想你寫的那份稿子——就在寫字桌左邊的抽屜裡——你在稿子裡聲明永遠不拿武器。你是非常堅決的……」斐迪南卻提出了異議。「我從來都不堅決!從來都沒有把握。這一切都是謊話,只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這些話是我用來陶醉自己的。只有我自由了,這一切才會是真的,我一直很明白,他們一叫我,我就非常軟弱。你以為我會在他們面前發抖嗎?只要在我心裡沒有把他們當真,他們就是虛無的,要不就是空氣、語言,一種虛無的東西。然而我卻在我自己面前打顫,因為我一直很明白,他們一叫我,我就會走的。」——「斐迪南,你願意去嗎?」——「不,不,不,」他踩著腳,「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心裡不願意。可我還是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去的。這正是他們力量的可伯之處,人們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意願,違背自己的信念去為他們效勞。假如人還有意志的話——這樣的人幾乎沒有,手裡接到這樣一封信,那他的意志也就煙消雲散了,變得順認了,成了小學生:老師一叫,馬上就站起來,戰戰兢兢的。」——一「可是,斐迪南,那麼誰在召喚呢?是祖國?是一個文書!一個無聊的刀筆小吏!再說,就說是國家,它也無權強迫一個人去殺人,無權—…·」——「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我來引一段托爾斯泰的話!我瞭解全部論據:你不理解,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有召喚我的權力,我不相信我有服從他們的義務。我只知道一種義務,那就是做一個人,並且幹工作。離開了人類就沒有我的祖國,我沒有殺人的虛榮心,我什麼都知道,保拉,我跟你一樣,對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過,他們已召喚我了,他們現在正在召喚我,我知道,無論如何我是要去的。」——「為什麼?為什麼?我問你:為什麼時地歎息著:「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當今這個世界上瘋狂勝過理智。也許因為我不是英雄,因此不敢逃避……這是無法講得清楚的。我覺得有種什麼任措:我無法砸斷這已經絞殺了二千萬人的鎖鏈。我無能為力。」

  他用手捂著臉,時鐘,這位時間哨所的哨兵,在他們頭上高一步,低一步地走著。她微微顫抖。「現在有人在召喚你,這我知」道,雖然我對這件事並不理解。可是難道你沒有聽到這裡也在呼喚你嗎?難道這裡沒有什麼可以使你留戀的嗎?」他霍地站了起來。「我的畫?我的工作?不!我不能再畫了。這一點我今天就感覺到了。我現在就已經生活在那邊,而不是在這裡。現在那邊的世界正在走向毀滅,這時候還為自己工作,這簡直是犯罪。不能再為自己著想,為自己生活了!」

  她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我不相信,你是為你自己一人生活的。我相信……我相信對你來說,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說不下去了,眼淚簌簌直往下掉。他想安慰她,可是她眼淚後面閃射出一種惱怒,這把他嚇住了。「走,」她說,「你走好了!在你心目中我算什麼?還不如一張破紙片。你想走,就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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