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桎梏 | 上頁 下頁


  這就是那件事情,現在他完全明白,幾個星期來陰森森地擾亂他的平靜的,就是這封信,這封他不願要,卻又在等待著的信,這封信是從喪失了理智和禮儀的遠方給他寄來的,這封信朝他摸索著,它那打字機打出的呆板語句攫取了他溫暖的生活和他的自由。他曾經感到這封信從什麼地方寄來了,猶如一個在茂密的森林中巡邏的騎兵,感覺到有一校看不見的冷冰冰的槍管在瞄準他,槍管裡裝著一顆小鉛九,要射進他的肌體。他進行了反擊,但是毫無用處。多少個夜晚他想的全是這些事,現在終於找上門來了。那還是不到八個月的事,當時他光著身子,在邊界那邊站在一位軍醫面前,寒冷和厭惡使他渾身哆嚷。那軍醫像一個馬販子似的抓著他胳膊上的肌肉,他認識到,這種對人格的侮辱就是當代對人的尊嚴的鄙視和那在歐洲蔓延的奴役。在一片烏煙瘴氣的愛國濫調中生活兩個月,他還可以忍受,但是他慢慢就感到憋氣了,每當他周圍的人啟口說話的時候,他就看出全是信口雌黃,令人不勝厭惡。看到婦女們提著盛土豆的空口袋,天色微明就冷得瑟縮著身體坐在市場的臺階上,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緊授拳頭,悄悄地走來走去,怒不可遏,慣得癢癢的,但是自己的憤怒又無濟於事,他為此而生自己的悶氣。後來他托了情,才和他的妻子一起來到瑞士。當地跨過邊界時,突然感到熱血湧上面頰,踉踉蹌蹌,不得不緊緊抓著柱子。人、生活、事業、意志、力量,他感到再一次獲得了這一切。他敞開胸懷,盡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氣。祖國現在對他來說,只不過意味著監獄與伍拾,外國則是世界故鄉,歐洲是人類集中的地方。

  然而好景不長,這種輕鬆愉快的感覺並沒有維持很久,接著恐懼又重新來臨了。他覺得背上寫著他的名字,好像還被掛在血淋淋的叢林中似的。他感到有個什麼東西,」他對它既不瞭解,也不認識,而它卻很瞭解他,而且不肯放過他;有一隻徹夜不眠的冷酷的眼睛正在從一個看不見的地方窺視著他。於是他便深居簡出,蟄居起來,報也不讀,唯恐看到軍人召集令。他變換住址,以銷聲匿跡,他讓人把信件都寄給他妻子,都寫上留局待取。他不與人來往,以免人家尋根問底。他從不進城,畫布和顏料都讓他妻子去買。他隱姓埋名,在蘇黎世湖畔的這個小村子裡向農民租了一幢小房子蟄居起來。然而他時時都清楚:在某個抽屜裡,在成千上萬頁材料中保存著一張紙。他知道有朝一日,不知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時間,這抽屜將會打開——他聽到有人在拉抽屜,聽見打字機啼啼咯咯打下了他的名字,他知道這封信將轉來轉去,直到最終找到他為止。

  此刻信在他手裡賽車作響,他感到身子發冷。斐迪南竭力使自己保持鎮靜。這張紙片關我什麼事!他自言自語:明天,後天,這些小樹上會長出千張、萬張、十萬張紙片來的,每張紙片都跟這張一樣,都與我無關。什麼叫「公事」?我幹嗎要看它?現在我在這些人中間沒有擔任什麼職務,因而沒有任何職務可以管住我。這就是我的名字——就是我本人嗎?誰能強迫我說,這張紙片就是我,誰能強迫我來看那上面所寫的東西?如果不看這張紙片就把它撕毀,那麼碎片就會一直飄落到湖裡,我什麼也不知道,別人什麼也不知道,世界依然是老樣子,我也依然如故!這麼一張紙片,這麼一張只有我願意才去瞭解其內容的紙片,怎麼會弄得我心神不寧?我不要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麼都不要。

  他伸開手指,準備把這個硬信封撕開,把它撕成碎片。可是奇怪:肌肉一點也不聽他使喚。他自己的手上有某種東西在違抗他的意志,因為他的手不聽他使喚了。他一心想用手把信封撕開,但是手卻小心翼翼地啟開了信封,哆哆噴嚏地展開了那張白紙。信的內容本是他已經知道的:「F 34729號。據M地區司令部規定,務請閣下最遲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地區司令部8號房間重新進行兵役體檢。此軍函由蘇黎世領事館轉交,務請閣下前往該領事館面洽此事為荷。」

  斐迪南重新走進房間,一小時以後,他妻子笑眯眯地朝他走來,手裡捧著一束零散的春花。她面龐光彩照人,無憂無慮。「瞧,」她說,「我找到了什麼!屋子後面草地上的花已經開了,而樹蔭下面卻還有積雪呢。」為了討她喜歡,他接過花束,把臉深深地俯理在花枝中,以免看見他心愛的人那雙無憂無慮的眼睛,隨後便匆匆上樓躲進那間作為他的畫室的頂樓。

  然而他卻沒法進行工作。剛把那塊空白的畫布放在面前,畫布上就突然出現了那封信上用打字機打的字句。調色板上的顏色,在他眼前變成了污濁的血。他不由得想到膿包和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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