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顆心的淪亡 | 上頁 下頁


  為了給一顆心以致命的打擊,命運並不是總需要聚積力量,猛烈地撲上去;從微不足道的原因去促成毀滅,這才激起生性乖張的命運的樂趣。用人類模糊不清的語言,我們稱這最初的、不足介意的行為為誘因,並且令人吃驚地把它那無足輕重的分量與經常是強烈的起持續作用的力量相比。正如一種疾病很少在它發作之前被人發覺一樣,一個人的命運在它變得明顯可見和已成為事實之前也很少被察覺。在它從外部觸及人們的靈魂之前,它早已一直在內部,從精神到血液中主宰一切了。人的自我認識同時也是一種自我抗拒,而且多半是無濟於事的。

  索羅門松老人.當他在國內時,自稱為樞密顧問。最近,他攜同全家在復活節期間來到了意大利,住在加爾達湖畔的一家旅館裡。這天夜裡,老人突然被心頭的一陣劇痛驚醒;仿佛有什麼東西重壓在他的身上,胸口悶得厲害,幾乎無法呼吸。老人感到恐懼,因為他一直為膽痙攣所折磨。醫生曾建議他到卡爾斯巴德進行療養。可是,他沒有聽從醫生的囑咐,卻為著全家的緣故來到了南方。此時,他真擔心,害怕疼勁兒會愈加厲害,於是畏懼地用手去撫摸他那肥胖的腹部。過了一會兒,儘管疼勁兒並未減輕,但他確信不像剛才那麼緊張了。

  他感到只是胃部難受,這很可能是由於吃了不潔的食品而引起的輕度食物中毒所致。因為在意大利,對於一個旅遊者來說,這乃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常事了。他輕輕吸了口氣,抽回了那只顫抖著的手。可那股難受勁兒使他喘不過氣來。老人呻吟著走下床來,想活動一下。他站起身來,尤其是走了幾步以後,真覺得舒服多了。可是,房;司又黑又窄,他更怕吵醒睡在旁邊床上的妻子,引起她不必要的驚慌。於是他披上睡衣,赤著腳穿上了拖鞋,躡手躡腳地溜到了走廊上,以便在那裡活動活動,好減緩痛苦。

  他推開正對著昏暗走廊的房門,這當兒從敞開的窗口處,傳來了教堂塔樓上的鐘聲。震顫的鐘聲響了四下,這聲音在湖面上先是響亮,隨即漸漸地消失了。已是清晨四點鐘。

  長長的走廊上一片漆黑。可是老人還是清楚地記得:這是一條筆直而寬敞的走廊。無需照明,他在走廊上從一端走到另一端,喘著粗氣,來回地走著,感到疼勁兒慢慢地過去了,心中暗喜,這種踱步已使疼痛幾乎完全消失了,他準備返回房間。突然,一種聲音把他嚇住了。這是從近旁暗處傳來的竊竊私語聲;聲音細微,但很清晰。吱的一響,緊接著一陣喃喃低語,走動的聲音;隨即一道狹長的光柱,從半掩的門縫中透出,劃破了混沌一片的黑暗。

  是什麼?老人不由自主地一閃身,躲進了角落裡。他並非好奇,完全是屈服於一種可以理解的慚愧心理:害怕別人在這種奇怪的夜遊場合看到他。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借助一閃的燈光,他清楚地看到了溜出來一個白衣女人的身影,隨即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盡頭。就在這時,從走廊盡頭的最後一個房間那兒又傳來了輕輕地扭動門把的聲音。之後,一切又都歸於一片黑暗和寂靜。

  老人突然踉蹌了幾步,仿佛心臟受了一擊似的。剛才在走廊盡頭再次響起的令人不安的扭動門把聲的地方,那兒,那兒就是他自己的房;司;他為全家租了一套三間的公寓。莫非是他的妻子?不,僅僅在幾分鐘之前,他才離開她;那時她還在酣睡中。那麼,這個女子——絕對沒錯—一這個剛從別人房裡溜出來的女子,不會是別人,只能是他那將滿十九歲的女兒,艾琳娜。

  這驚愕使得老人一陣發冷,全身抖個不停。他的女兒艾琳娜,是個開朗又任性的孩子。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我看錯了!她到別人的房裡去幹什麼,如果不是為了……此刻他像要擺脫猛獸的追逐一樣,拼命想擺脫自己的念頭。可是,這溜走的女人的幽靈般的形象,卻牢牢地佔據了他的腦海,使他再也無法擺脫。無論如何要把這件事弄清楚。他喘息著,手扶著牆壁,慢慢地摸到了女兒的房門口。她的房間剛好和他的緊連在一起。太可怕了。恰恰是在這裡,恰恰在過道頭上他女兒的房間,唯獨從這房間的門上,從門縫裡,從鑰匙孔裡透出了一絲細微的燈光。清晨四點鐘,女兒房間裡卻亮著燈!還有新的證據:房內電燈開關發出咋跳一響之後,這一縷白光立即了無痕跡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不,不,不要再欺騙自己了——就是她,我的女兒艾琳娜,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分,悄悄地從別人的床上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老人由於恐怖和寒冷抖個不停,渾身直冒冷汗,毛孔裡浸透了汗水。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一腳把門踢開,幾拳打死這個不知羞恥的東西。但是他兩腿發軟,在他碩大的身軀下搖晃不定。甚至連蹣跚地走回自己的房間,挪到床頭的氣力都沒有了。有如一頭垂死的野獸,他一頭栽倒在枕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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