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
「『我給你帶來晦氣?』我說,『你這個騙子、你這個賊,你向我發過誓……』我還不曾說完,這個著了魔的人就從座位上猛跳起來,使勁將我推開,周圍的人紛紛騷動,他卻毫不在意,『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顧一切地高聲嚷叫。『你又不是我的監護人……哪……哪……拿去,這是你的錢,』他扔給我幾張一百法郎的鈔票……『現在可該讓我安靜啦!』」 「他嚷得那麼凶,完全像是著了魔,毫不理會有上百的人圍著我們。人人都在探頭張望,都在竊竊議論、指指點點、暗暗嗤笑,連隔壁大廳裡的許多人也紛紛好奇地擠了進來。我只覺得自己象被剝掉衣裳赤身露體站在這許多人面前…… 「『太太,請安靜一下!』①管檯子的很無禮地大聲叫道,一邊用筢竿敲著桌子。他是在命令我,這個狠毒的傢伙的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我受了屈辱,我羞慚得無地自容,我站在許多交頭接耳紛紛竊議的人面前,恰象一個被人將錢扔到臉上的妓女。兩三百隻肆無忌憚的眼睛盯在我的臉上,忽然……當我羞愧難當避開眼去……竟忽然遇著了兩隻眼睛,驚駭萬狀地瞪著我,尖刀似地直刺向我——那是我的表姊,她喪魂失魄地瞧著我,張口結舌,高舉著一隻手,像是嚇呆了。 「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不等她能夠有所行動,趁她還沒有從驚駭中恢復過來,我立刻沖出了大廳:我一口氣逃出門外,奔向一張長椅一—恰是那個著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張長椅。我也同樣力竭氣盡、同樣身疲心碎地倒在這條無情的木板上了。 「如今隔了二十五年,我只要回想起那一霎,回想起自己受了他的淩辱低下頭來站在千百個陌生人面前的情景,就會立刻遍體冰涼。我同時還又體驗到,我們平日誇誇其談稱之為心靈、精神或情感的那點什麼,我們稱之為痛苦的那點什麼,是多麼軟弱、淺陋而瑣屑的東西啊,所有這些即使大量湧現,也無法使一個受苦的肉體完全毀滅,一個人在這樣的時刻裡也還是血脈不停一息猶存的,不至於象一棵大樹那樣,受了雷擊立刻拔根倒地終結生命。我當時的痛苦僅僅只是那麼一下,僅僅只在那一霎,刺入我的骨髓,使我呼吸閉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張長椅,領會到一陣與世長辭的愉快感覺。可是,我剛剛說過,一切痛苦畢竟是懦弱的表現,在堅強有力的生活感召下自會悄悄隱退,我們肉體裡面留存著的生活感召似乎遠比我們精神裡面所有的求死之意更為強烈。我那麼地哀痛欲絕,後來怎會重又站立起來,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過,我終於又站立起來了,當然,腦子裡並沒有想到要作什麼。我突然記起,我的行李還在車站上存放著,我馬上有了一個主意,離開,離開,離開,離開這兒,離開這個該詛咒的人間地獄。我對誰也不理睬,一氣跑到車站,打聽去往巴黎的下一班火車什麼時候開行;守門人告訴我十點鐘有一班火車,我立刻辦妥了托運行李的事。十點——從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開始時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時,這二十四小時充滿了種種荒謬透頂的情感變化,此起彼伏直如風雨交摧,我的內心世界從此永遠被毀。可是那時,我腦子裡別無他念,只有一個連連轟擊、不斷震盪著的音響:離開!離開!離開!我頭上血脈急湧,直像是有個木楔不停地打進我的太陽穴裡:離開!離開!離開!離開這個城市,離開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邊,回到過去,回到自己的生活裡去!那一夜我坐上火車來到巴黎,到了巴黎又再換車,一站接著一站,從巴黎到布隆,從布隆到多佛,從多佛到倫敦,從倫敦去到我的兒子那兒——路上完全待在狂奔疾馳的火車裡,整整四十八小時不思、不想,整整四十八小時不睡覺、不說話、不吃東西,車聲隆隆只有一個音響:離開!離開!離開!離開!最後,我走進了我兒子的鄉間住宅,人人感到意外,個個滿心驚詫:我的舉止和眼色裡一定有點什麼洩露出了我的隱秘。 我的兒子想要擁抱我、親吻我。我連忙避開了他:我實在忍受不了,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觸了。我什麼話也不回答,只希望洗一次澡,我覺得必須洗淨旅途所受的塵穢,也必須洗去一切別的污穢,那個著了魔的人、那個毫無價值的人的激情仿佛還粘在我的身上。然後,我蜇進了自己的屋子,睡了十二、十四小時,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以後也絕不會有的睡眠,這次睡眠使我現在已能體會躺在棺材裡瞑目長逝的況味。我的許多親戚對我溫存關切,像是對待一個病人,可是,他們的柔情蜜意只能令我傷心,他們對我愛敬有加,我只感到滿心羞慚,我必須時時刻刻處處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聲慘叫。為了一時瘋狂而荒唐的激情,我背叛過他們,忘懷過他們,還曾經企圖完全撇棄他們,我多麼愧對他們啊。 「後來,我無所事事,又去到法國,住在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小鎮上,因為,老有一個幻覺跟隨著我,使我感到無論誰只要看看我的眼他便能識破我的終生恥辱,便能窺見我的心境變異。我竟是這麼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潔,連靈魂裡最深處也不得安寧。常常,每當清晨醒來,我立刻驚惶恐懼不敢睜開眼睛。我馬上又記起了那一夜醒來時的感覺,唯恐突然發現身旁有個半裸的陌生人,我頓時象那次一樣,心上只有一個願望:趕快死掉。 「然而,時間終是最有力量,年齡對於一切情感自有一種奇異的磨蝕作用。人若想到死期將至,死神的黑影已經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會顯得模糊黯淡,不再那麼明銳地刺激感覺,它們那種摧傷心情的力量就會減少許多了。漸漸地,我已能心定神寧無所驚悸了,又過了許多年,有一回我在一次宴會上遇著一位奧國公使館的武官,一個年輕的波蘭人,我向他問起了某個家族,他告訴我,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們的兒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羅自殺死了,——我聽了這話不曾震栗一下。這事不再令我傷痛了,它也許——何必掩蓋自私的心理呢?——還曾使我感到慶倖,因為,我一直擔心會再遇到他,這點最後的恐懼現在完全消失了:我現在除了自己的回憶,再也沒有什麼不利於我的見證了。這以後我變得心神安謐了。人一上了年紀沒有別的特徵,只不過是對於過去不再感到不安罷了。 「您現在該可以瞭解,為什麼我會突然要向您談起自己的遭遇,您為亨麗哀太太辯護過,您熱情地宣稱,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女人的整個命運,我當時曾經這麼想:我非常感激您,因為,我第一次覺著有人在替我申辯。我立刻暗暗忖量:將自己的內心傾吐一次,也許能解除心頭的壓抑,卸卻長日的憶想;如果這樣,我明天也許能夠去往蒙特卡羅,再走進決定過我的命運的那間賭廳,對他對我都會不再有所怨尤了。如果這樣,壓住我靈魂的一盤巨石就會墜落,深深沉入過去,永遠不再浮現,我能夠將這些全部向您敘述,對我確有好處:我此刻心上輕鬆得多了,差不多感到快樂了……我謝謝您。」 說到這兒,她突然站起身來,我知道,她的話已經說完了。我十分窘迫,想要說點什麼才好。可是,她准是覺察到了我的窘態,連忙阻止我道: 「不,請您不必說什麼……,我不想讓您回答我,也不需要您對我說什麼……您聽完了我的話,我非常感謝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來握別。我不由得向她臉上看了一眼,我深深感動了:這位老太太的臉色令人驚異,她神態慈祥地站在我的面前,卻又同時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還是由於心情惶亂,她的兩頰上忽然泛起一層霞暈。她那麼站著真像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憶使她惶惑,自己的供述令她羞慚,她象新嫁娘一樣有些靦腆局促了。我看出了這一點。更感到應該說一句話,表達我心上對她的崇敬。 然而,我喉管哽塞,說不出什麼來了。於是,我彎下了腰,滿懷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葉般微微顫抖的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