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十四


  「就這樣,我急急忙忙趕回自己所住的旅館,大街上晨光燦爛,隔夜的風暴掃淨了整個天空,我也像是心胸受了洗滌,悲情愁緒了無蹤影。因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對您說過:自從丈夫去世,我早已將自己的生命看得無足輕重了。我的孩子們不需要我,我自己也無從排遣餘生,活著而沒有什麼固定的目的,整個生命自然毫無意義。現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樁任務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個人,我用盡全力將他從毀滅的道路上拉回來了。只需要再克服一點小小的困難,這個任務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這樣,當我跑回自己的旅館,看門的發現我清晨九點才轉回來,用詫異的眼色打量著我,我卻全不在意——對於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喪的壓抑了,只覺得突然精神振奮,樂生之願重又復活,意外地有了一個此生不虛的新鮮感覺,使得我全身脈管熱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我匆匆換裝,不自覺地(後來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喪服,改穿了一件較為鮮豔的外衣。我上銀行裡去取了錢。

  又急急趕到火車站,探明了火車開行的時間,另外——我行動果決,連自己也有些驚訝——我還辦了幾樁別的事,赴了一兩處約會。然後,我沒有其他該作的事了,只等著將命運扔給我的那個人送上火車,完成援救他的心願。

  「真的,現在再去跟他見面,那是需要勇氣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渦流裡發生的,就象一股湍流沖下兩塊岩石,驟然撞擊在一處了,我們本是對面不相識的,我決不相信,那個陌生人再見到我還會認出我來。昨天——那是一場意外、一陣迷醉,是兩個頭腦昏亂的人一時入魔,可是今天,卻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為現在是在殘酷無情的白天裡,我是一個無法藏頭隱身的凡人,只能這樣前去見他。

  「不過,實際上倒還不是我所想的那麼困難,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剛來到賭館門前,就見一個年輕的人,從一張長凳上一躍而起,急急向我走來。他那種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個勝過語言的動作,都表現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氣、十分天真:他簡直是飛奔而來,眼裡射出快樂的,透露著感謝的光芒,同時顯得非靠誠敬,然而,一看到我與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局促,他立刻謙卑地低下眼來。在一般人身上,感謝的心意原是很難看出的,而且,越是心懷感謝往往越是找不到表達的方式,總是悵惘惶亂沉默不語,總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強掩飾著真實的心情。可是這兒這個人,仿佛上帝要在他身上顯示自己是神秘莫測的雕刻家,一舉一動無不宣洩情感,表現得意義豐富、極其美妙、極有雕塑意味,竟連表達感謝的姿態也是輝煌無比,似有滿腔熾情從身體內部湧迸散發,光耀照人。他彎下腰來吻我的手,恭順地低下了輪廓清秀的孩子式的頭,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鐘,可是只接觸到我的手指,然後,他先退回一步,接著向我問好,極為動人地凝望著我,他的話字字說得莊重得體,我最後的一點局促不安也消失無蹤了。四周景物全象著了魔法,霎時之間光燦鮮明,鏡子一般地映襯出我當時的開朗心情:昨晚還是怒濤洶湧的大海,這時萬分平靜異常清澄,微波蕩漾的水面下粒粒圓石閃閃發光,向我們炫射著光輝;罪惡淵藪的賭館在淨如緞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潔;昨晚一陣狂雨逼得我們避身簷下的那座茶亭,現在門窗盡啟變成了一間鮮花店:擺滿了白色的、紅色的、綠色的和各種彩色的大花小花,賣花的是一位衣衫美麗得象著了火似的年輕姑娘。

  「我邀請他到一家小餐館去進午餐;這位陌生的年輕人在餐館裡將他自己悲劇性的冒險生活講給我聽了。當初我在綠呢賭臺上一見到他那雙瑟縮顫慄的手,就曾經有過一個揣想,他的敘述完全證實我揣測得不錯。他出生于一個奧國籍波蘭貴族家庭,一直在維也納求學,準備將來進外交界服務。一個月前,他參加了初考,成績非常優異。為了慶祝這場勝利,他的一位在參謀部當高級軍官的叔父(他在維也納時寄居在叔父家裡)想要對他表示獎勵,帶著他乘坐一輛大馬車,一同去到市郊遊樂區賽馬場觀光了一次。叔父賭運亨通,接連贏了三回。

  於是,他們拿著一大疊白手賺來的鈔票,到一家豪華餐館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這位新進的外交家收到父親匯來的一筆錢,數目超過了他平時的月費,也為的是獎勵他的考試勝利。

  要是在兩天前,這筆款子在他眼裡倒還相當可觀,可是現在,見識過白手發財的捷便門路,只覺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罷飯他立刻去到賽馬場,熱烈興奮地狂賭了一陣,居然鴻運當頭——或者更該說是晦星照命——賽完了最後一場他離開那兒時;手裡的錢增多了三倍。從此以後他大得其樂,時而賽馬場,時而咖啡館,時而俱樂部,將自己的時間、學業、神經、尤其還有金錢,儘量浪費虛擲了,他腦子裡再也不能思索什麼,夜裡再也不能安眠,對於自己更是絲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樂部裡輸得精光轉回家來,正要脫衣上床,忽然發現背心衣袋裡還有一張忘記了的鈔票,已經揉成一團了。他禁不住自己,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邊東悠西晃,最後在一處咖啡館裡找到幾個玩骨牌的人,就坐下來一直賭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幫過他一回忙,替他償還了高利貸商人的債款,人家因為他是貴族世家的繼承人,十分樂意借錢給他,有一陣子他又交了賭運,可是後來手氣越變越壞,而他越是輸得厲害,卻越是急於希望大贏一回,好清償許多無法彌補的賭債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當光了,最後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他從叔父家櫥櫃裡偷取了年老的嬸母不常戴用的兩枚胸針。他當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筆錢,當天晚上賭了一場,贏了四倍。可是他沒去贖回胸針,卻拿所有的錢又到賭場裡去輸得乾乾淨淨。直到他離開維也納前一小時,偷竊飾物的事還沒有被發覺,他於是當掉第二枚胸針便馬上逃走,臨時靈機一動,搭上火車來到蒙特卡羅,夢想著能在輪盤賭上發一注大財,來到這兒以後,他將自己的皮箱、衣服、陽傘統統賣去,身邊只剩裝有四發子彈的一支手槍,還有一個嵌寶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給他的禮物,他捨不得賣給別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終於賣掉了這個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為了晚上能夠最後再賭一回,他經受不住那種得心應手之樂的引誘,決意不顧死活再去試試運氣。

  「他在向我敘述的時候,還是那麼神態曼妙令人著迷,他那種天賦的優美身姿還是那麼栩栩生動。我聽得十分出神,卻一點也不生氣,一刻也沒想到同我坐在一處的這個人原來是賊。我是一個終生操行無虧的女人,與人交往一向重視合於習俗的身分人品,在這方面要求得最是嚴格,如果先一天有人告訴我,說我會跟一個從來不認識的年輕人,一個比我的兒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竊過珠寶胸飾的人,非常親密地共坐一處,我一定認為說這話的人神經失常。可是,聽著他敘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驚駭,他說得那麼自然,那麼富於激情,直教人覺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場熱病,不是什麼令人憤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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