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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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這樣一會兒輸一會兒贏,忽勝忽敗從不歇手,過了大約一小時。這一小時裡,我一直盯著那張變化莫測的臉和那雙魔力無邊的手,沒有放過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張臉上佈滿激情,潮汐一般一時陡漲一時猛退。那雙手根根筋肉如象噴泉,,一時突起一時降落,雕塑式地表現出情緒回蕩的節奏。即使在劇院裡,我也不曾這麼心弦緊張地注視過一位演員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張臉上見到這樣無窮的色調和情緒的變幻,霎時改換,片刻不停,好似陽光和陰影改變著一片自然風景。在看戲的時候,我從來不曾有過一回,象這樣如經其事如曆其境,讓別人的憂喜悲歡映入我心。誰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會認為我那麼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當時全然神志昏迷,那狀態確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張臉表情萬分生動,我的兩眼實在無法移開。大廳裡的其他一切,許多燈光、許多笑聲,無數人影,無數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雜交織,只仿佛四周浮著一團渾黃的煙霧,霧裡唯有那張臉的的閃爍,簡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無所聞目無所視,身邊的人擠進擠出我全然不覺,另外許多隻手觸鬚似地突然伸進來,或者扔錢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 轉輪裡的圓球我既不瞥一眼,管檯子的連聲叫喊我也全沒聽見。然而,那雙手恰象兩面凹鏡,它的激動和興奮能夠顯示一切,我如同身在夢中,檯子上發生的事我無不歷歷如見。因為,圓球落進紅門或是黑門,正在滾動還是已經停止,要知道這些我用不著看轉輪:那張滿布激情的臉,神經敏銳,表情靈活,每霎時如焰似火的變化反映出每一情況,能說明輸贏得失,有無希望。 「可是,一個令人震駭的瞬間終於出現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擔心著會有這樣的瞬間,它一直象即將來臨的風暴預懸在我的緊張不安的神經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臨了。轉輪裡的圓球又發出輕微的脆聲向後倒滾,又到了兩百張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鐘,只見管檯子的一邊高聲唱報——這一回報的是:『空門』——一邊急忙揮動筢竿,將許多嘩琅琅的金幣銀幣和簌簌作響的大小鈔票全部攬光。就在這一瞬間,那兩隻手作出一個分外驚人的動作,它們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見的東西,隨即跌落下來,落時全不用勁,只憑本身重量,力盡氣絕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後來,它們忽地一下又活轉過來,離開了桌面,象發高熱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象野貓一般在身上爬來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經發作似地竄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麼地方發現一個被遺忘的金幣。然而,它們搜來搜去始終空無所獲,這種毫無意義、毫無結果的搜尋卻一遍又一遍地不斷重複著,越來越急切,這當兒輪盤已經重新旋轉,別人都在繼續賭博,錢幣叮噹亂響,椅子紛紛搖動,百樣雜聲嗡嗡營營,合成一片鬧聲充塞了整座大廳,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栗,我不禁全身發抖:我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樣的感覺,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絕望地掏摸著個個衣袋,抓捏著衣服上每一褶襇,要找出一個金幣來。 突然,我對面這個人驀地站起身——完全象個猛然感到不適的人,站起來以免窒息;他背後的椅子吧噠一聲倒在地上。他卻沒有回顧一眼,也不注意身邊的人,拖著步子離開了賭台,別人對這個搖搖欲倒的人既驚且懼慌忙避讓。 「這霎間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為,我當時立刻明白這個人要上哪兒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誰要是這樣子站起身,決不會是走回旅館,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個女人,去搭火車,或是去另換一種生活,而會是直截了當地跌入無底深淵。在這間地獄般的大廳裡,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來,知道這個人不會再在什麼地方與家人團聚,不會再在銀行裡或多親戚那兒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帶著最後一筆錢,帶著他的生命,到這兒坐下來孤注一擲的,現在他踉蹌著離開了,是要走出這個地方,同時也無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膽戰心驚,從第一眼起始就象遇著魔法似地有了一個感覺,只感到在這場賭博中有點什麼,遠超出輸贏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見生命從他的眼裡突然逃遁,這張剛才還那麼靈活的臉竟被死亡罩上一層灰白,我只覺得一陣黑黝黝的閃電,猛力打在我的身上,當這個人從座位上忽然抽身瞞跚著走開時,我不由自主——他那種雕塑式的身姿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為,那種蹣跚的情狀現在也從他的步態裡傳到我的身上來了,正象在這以前他的昂奮緊張感染我的血脈和神經一樣。 可是後來,我還是被帶走了,我一定得跟隨著他:一點也不是出於自願,我的腳步開始移動了。這一切完全是不自覺地發生的,並不是我自己在行動,而是行動來到我的身上,我對誰也不加理睬,對自己也毫無感覺,徑直向著通往門外的過道跑去。 「他在存衣處那兒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轉動不靈了,殷勤的侍役幫他穿上大衣,費了好大的勁,像是幫助一個手臂折斷了的人。我看見他把手伸進背心口袋裡,機械地摸索著,想要賞給侍役一點小費,可是,抽出來的還是一隻空手。馬上,他像是突然間記起了一切,喃喃著十分狼狽地向侍役說了一句什麼,便又象剛才那樣驀地一下轉過身去走開了,跌跌蹌蹌跨下賭館門前的石階,完全象個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對他身後望了一會,作出輕蔑的樣子,隨後又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他的這些動作非常令人感動,我在一旁看著很難為情。 我不自主地站開了,不好意思象在劇院的舞臺前那樣,把一個陌生人的失望情狀看進眼裡,——可是後來,那點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動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過我的外衣,腦子裡一無主意,十分機械地、十分被動地走向黑地裡,急急追趕這個素不相識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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