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上頁 下頁


  有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看見搬運車停在樓前,這時我心裡對你的好奇心大大地增漲起來。大部分家具,凡是笨重的大件,搬運夫早已把它們抬上樓去了;還有一些零星小件正在往上拿。我站在門口,驚奇地望著一切,因為你所有的東西都很奇特,都是那麼別致,我從來也沒有見過;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鮮豔刺目的巨幅油畫,末了又搬來好些書,好看極了,我從來沒想到過,書會這麼好看。這些書都碼在門口,你的僕人把它們拿起來,用梯子仔細地把每本書上的灰塵都撣掉。

  我好奇心切,輕手輕腳地圍著那堆越碼越高的書堆,邊走邊看,你的僕人既不把我攆走,也不鼓勵我走近;所以我一本書也不敢碰,儘管我心裡真想摸摸有些書的軟皮封面。我只是怯生生地從旁邊看看書的標題:這裡有法文書、英文書,還有些書究竟是什麼文寫的,我也不認得。我想,我真會一連幾小時傻看下去的,可是我的母親把我叫回去了。

  整個晚上我都不由自主地老想著你,而我當時還不認識你呢。我自己只有十幾本書,價錢都很便宜,都是用破爛的硬紙做的封面,這些書我愛若至寶,讀了又讀。這時我就尋思,這個人有那麼多漂亮的書,這些書他都讀過,他還懂那麼多文字,那麼有錢,同時又那麼有學問,這個人該長成一副什麼模樣呢?一想到這麼多書,我心裡不由的產生一種超凡脫俗的敬畏之情。

  我試圖想像你的模樣:你是個戴眼鏡的老先生,蓄著長長的白鬍子,就象我們的地理老師一樣,所不同的只是,你更和善,更漂亮,更溫雅——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在當時就確有把握地認為,你准長得漂亮,因為我當時想像中的你還是個老頭呢。在那天夜裡,我還不認識你,我就第一次做夢夢見了你。

  第二天你搬進來住了,可是我儘管拚命偵察,還是沒能見你的面——這只有使我更加好奇。最後,到第三天,我才看見你。

  你的模樣和我的想像完全不同,跟我那孩子氣的想像中的老爺爺的形象毫不沾邊,我感到非常意外,深受震驚。我夢見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和藹可親的老年人,可你一出現,——原來你的模樣跟你今天的樣子完全相似,原來你這個人始終沒有變化,儘管歲月在你身上緩緩地流逝!你穿著一身淺褐色的迷人的運動服,上樓的時候總是兩級一步,步伐輕捷,活潑靈敏,顯得十分瀟灑。

  你把帽子拿在手裡,所以我一眼就看見了你的容光煥發、表情生動的臉,長了一頭光澤年輕的頭髮,我的驚訝簡直難以形容:的確,你是那樣的年輕、漂亮,身材頎長,動作靈巧,英俊瀟灑,我真的嚇了一跳。你說這事不是很奇怪嗎,在這最初的瞬間我就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你所具有的獨特之處,不僅是我,凡是和你認識的人都懷著一種意外的心情在你身上一再感覺到:你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既是一個輕浮、貪玩、喜歡奇遇的熱情少年,同時又是一個在你從事的那門藝術方面無比嚴肅、認真負責、極為淵博、很有學問的長者。

  我當時無意識地感覺到了後來每個人在你身上都得到的那種印象:你過著一種雙重生活,既有對外界開放的光亮的一面,另外還有十分陰暗的一面,這一面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這種最深藏的兩面性是你一生的秘密,我這個十三歲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覺到了你身上的這種兩重性,當時象著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了。

  你現在明白了吧,親愛的,你當時對我這個孩子該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跡,一個多麼誘人的謎啊!這是一位大家尊敬的人物,因為他寫了好些書,因為他在另一個大世界裡聲名卓著,可是現在突然發現這個人年輕瀟灑,是個性格開朗的二十五歲的青年!還要我對你說嗎,從這天起,在我們這所房子裡,在我整個可憐的兒童世界裡,除了你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使我感到興趣;我本著一個十三歲的女孩的全部傻勁兒,全部追根究底的執拗勁頭,只對你的生活、只對你的存在感興趣!我仔細地觀察你,觀察你的出入起居,觀察那些來找你的人,所有這一切,非但沒有削弱、反而增強了我對你這個人的好奇心,因為來看你的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這就表現出了你性格中的兩重性。

  有時來了一幫年輕人,是你的同學,一批不修邊幅的大學生,你跟他們一起高聲大笑、發瘋胡鬧,有時候又有些太太們乘著小轎車來,有一次歌劇院經理來了,那個偉大的指揮家,我只有滿懷敬意地從遠處看見他站在樂譜架前,再就是一些還在上商業學校的姑娘們,她們很不好意思地一閃身就溜進門去,來的女人很多,多極了。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有一天早上我上學去的時候,看見有位太太臉上蒙著厚厚的面紗從你屋裡出來,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我那時才十三歲,懷著一種熱烈的好奇心,刺探你的行蹤,偷看你的舉動,我還是個孩子,不知道這種好奇心就已經是愛情了。可是我還清楚記得,親愛的,我整個地愛上你,永遠迷上你的那一天,那個時刻。

  那天,我跟一個女同學去散了一會兒步,我們倆站在大門口閒聊。這時馳來一輛小汽車,車剛停下,你就以你那種急迫不耐的、輕捷靈巧的方式從車上一躍而下,這樣子至今還叫我動心。你下了車想走進門去,我情不自禁地給你把門打開,這樣我就擋了你的道,我倆差點撞在一起,你看了我一眼,那眼光溫暖、柔和、深情,活像是對我的愛撫,你沖著我微微一笑,我沒法形容,只好說:含情脈脈地沖我一笑,用一種非常輕柔的、簡直可說是親昵的聲音對我說:「多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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