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猩紅熱 | 上頁 下頁
十六


  他停住了。他擔心自己的痛苦劇烈爆發。現在在筆尖迅速表現出他的激動感情的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裡積聚了多少痛苦,而且這種痛苦要突然爆發,直奔向寬廣的激流。

  他可以寫這些嗎?他還可以使他僅有的親人心煩意亂,把沒有人能夠給他解除的負擔硬壓在他姐姐這樣一顆溫柔的姑娘的心上嗎?他好像在雲遮霧罩的遠方看到了她那有一雙明亮大眼睛的面龐,她的兩隻眼睛在微笑中閃射光彩。他還看到,她如何驚懼地緊繃著嘴唇,臉上掠過一陣顫動,淚水從變得蒼白的面頰上緩緩流了下來。為什麼要騷擾這樣的生活,一個呼救的喊聲就會使她驚恐萬狀。如果要有一個人受苦,那他就獨自一人承受。

  他打開窗戶,把信撕得粉碎,並且把碎紙片撤進了黑暗之中。不,他寧可在這裡靜悄悄地走向毀滅,也不去求助於人。他不是學習過,生活消滅一切不適用的東西和衰弱的東西嗎?生活也會公正地對待他,不會放過他的…白色的紙條緩慢地飄落到院子裡,猶如巨大的石頭沉入了深不可測的水中。夜空昏黑,沒有星光。有時候雲彩較為明亮地掠過昏黑的高空飛去。風把呼呼響的潮濕空氣吹向無數沉睡的房舍。處處都有一種輕微的騷動不安。持久吹動的風就像是激動的呼吸一樣,從不停的窗戶和顫抖的樹木上都發出颯颯響聲,仿佛有人在黑暗中的惡夢裡低聲說話。風刮得越來越大了,雲彩像閃電一樣在天空黑色大衣的上邊飛過得更快了。在這些少有的激烈動盪中,諦聽的人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帶來春天的最初幾個奇妙夜晚的衝動。

  隨後春天來了,來得十分緩慢,像個猶疑不定的客人。貝格爾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幾乎再不認識春天了。經常每逢消冰融雪的風第一次吹過白茫茫的原野的時候,每逢黑色的土塊從雪底下綻開跳起的時候,他的感覺如何呢?他常常站起身來,打開窗戶,感受吹到袒露的胸脯的清風,那渴望樹葉的林木的,這時候他那最初的,無法抑制的恐懼到哪裡去了呢?他對千百種瑣細事物的喜悅,對遠方的鳥鳴和追逐飄浮的白雲的喜悅,他感覺到土壤裡緩緩細流的嘩嘩響與沙沙聲的喜悅,都到哪裡去了呢?聽到土地裡發出的細微的沙沙聲,看到園中樹枝梢頭長出細小發粘的苞苞和它們隨後長成畏畏縮縮的嫩葉以及一朵僅有的沒有色彩的花時,他的喜悅到哪裡去了呢?在血液深處顫動的不安何在呢?那種無拘無束的火熱的歡樂何在?甩掉大衣,沉重的鞋踏在鼓脹起來的濕漉漉的土地上,跑上高岡突然放聲高喊,無意義的歡呼,就像一隻鳥垂直升入燦爛的高空,他的喜悅何在呢?

  啊,這裡的春天如此寧靜,為此沒有任何騷動不安。或者是他心中輕微困倦的疲勞,這種百無聊賴使他完全感覺不到快樂,感覺不到烘暖房頂的,柔和的金黃色陽光,感覺不到街道變得爽朗明亮和充滿生機。為什麼這一切很少使他感動,以至他從來不到外邊,不到普拉特遊樂場,也不到卡楞堡山上去——他只是從遠方看到了這座山,不過那好像是被活動的空氣移近的一樣。他的活動範圍有限,從來沒有走出過市區。他越來越疲倦了。他坐在往常只屬￿兒童和少數老人的申博恩小公園裡。他是為了學習或者是閱讀前去的,但是他沒有觸動書本。他只是孩子們怎樣遊戲,他心中也產生了要與孩子們一起玩耍,重新返回到那種明快的無憂無慮中去的願望。

  他早已放棄了學習。他只是悄悄地苦度生活,靜觀種種事物,但卻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他曾經想重新振作起來,於是就去了醫院。他進入寬敞的庭院,裡面的樹木開滿鮮花,它們無憂無慮地輕輕搖曳對周圍可怕而神秘的命運好像一無所知,這時候他忘記了自己,在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那些病人都穿著亞麻布的藍色長衣走了出來,邁著初愈病人的膽怯的腳步。現在他們都在休息,雙手都平靜無力,沒有微笑,也沒有交談,只是沉浸於覺醒的生命的麻木和遲鈍的感情之中。他就這樣坐在他們中間,讓溫暖的陽光從手指上邊緩緩流去,疲倦得夢一般空無所視。他忘記了,他要來這裡幹什麼。他只感到,現在人們都走了,在圓大門的後邊那裡是一條喧嘩吵鬧的街道,時間在慢慢流逝,而陰影在不引人注意地向前延伸。當有人給病人發出返回信號的時候,他大吃一驚。他不是作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坐在那裡嗎?他不是也許比他們所有的人病得更重,更接近死亡嗎?說也奇怪,他再沒有任何追求了,他就幹坐著,看時光漸漸消逝。

  到了晚上,有時的燈光在他的心中跳動。他的衣著逐漸不修邊幅了,他與他看不起的女人鬼混,因為他必須把她買來,感情麻木地在咖啡館裡坐若干個夜晚。但是他對所發生的這一切,既沒有樂趣,也沒有欲望,僅是出於對無可救藥的孤寂感到的一種模糊的恐懼。自從他不再與別人交談以來,他的嘴唇周圍出現了明顯的皺紋,因此他避而不看自己在鏡子中的映象。還有幾次他想振作起來,不過他總是又回落到若有所思,但卻沒有目的的冷漠狀態,就像是被堆積起來的孤寂的重負壓得要死一樣。

  然而生活把他召喚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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