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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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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得他站立旁觀的並不只是他的膽怯,貧窮也束縛他的手腳。他從家裡得到的是夠的,但是他覺得太少了。正是這種僅僅足以過安靜而簡單的日常生活的收入,才使他沒有從匱乏的懸崖上摔下來。對於那種成為青年時代意義的奢華浪費來說,他的日常生活的收入絕對不夠。他知道沒有可供揮霍的錢。他意識到那些他模模糊糊感到很美好,很迷人的事情都辦不成,這使他為之羞愧。比如坐上出租馬車在普拉特遊場裡風馳電掣般地兜風,又如在某個豪華酒店裡與女人和朋友們喝香檳酒通宵廝混,再如任性揮金如土,不加查點。對於煙霧彌漫的酒店裡那種粗野的大學生夜生活他感到厭惡。他愈來愈放肆地滋長起一個熱切的願望:待到經濟充裕時要從無聊的日常慣例中逃出來,投入更有生氣的,伴隨生活有力節拍,伴隨青年人無拘無束的律動一起活躍起來的情緒中去。但是這一切他都辦不到。每天的結局都是在晚上沉悶地回到這個狹小和惹人厭煩的房間裡來。各種陰影在這裡都拖得長長的,很像是被兇惡的手散撒開似的。鏡子發出的亮光就像是被凍僵了一樣。在這裡晚上他害怕早上的蘇醒,而在早上他又害怕漫長的,令人昏睡的,無聊單調的一天要一直拖到晚上。 在這期間,他懷著某種絕望,非常勤奮地埋頭於學習。他第一個到教室和實驗室,也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和實驗室的。他懷著一種麻木的貪欲進行工作,從來不關心同學。於是沒過多久他便在同學中不得人心了。他在這種瘋狂的工作中尋求戰勝對其他問題的思念,他也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他在晚上工作以後,經常幾乎再不覺得需要與施拉梅克交談了。他只是完全盲目地埋頭工作,沒有任何野心。他只是為了麻醉自己,而不考慮他必須放棄的許多問題。他懂得,在這種中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秘密,很多人都用這種秘密掩飾了自己一生的無用和空虛。所以他希望也能夠賦予他的生活一種意義。當然他忘記了,青年人最早想要的不是生活的一種意義,而是紛繁多樣的全部生活。 一天下午,他比往常略早一些丟開工作回家。在走過他朋友的房門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已經四天沒有見過他了。他上前敲門,沒有人回答他。但是他在施拉梅克這裡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況:施拉梅克如果與朋友們胡鬧了通宵,那麼,他經常是要睡到很晚的。 現在他把門打開,覺得這個昏暗的房間空蕩蕩的。但是這時候在窗子前的靠背椅旁邊忽然有什麼東西活動:原來是一個坐在施拉梅克懷裡的高個子縱聲大笑的姑娘跳了起來。 貝格爾本想立刻退出房間。顯而易見,他們沒有聽到他的敲門聲。他感到很不自在。但是施拉梅克呼地站起身來,抓住要掙脫的貝格爾的胳膊,把他拉到跟前:「你看呀,這就是他。他對於姑娘像對於蜘蛛一樣害怕。噢,不行,現在你溜不掉的。喂,卡爾拉,你看呀,這就是我給你說起過的那個毛孩子。」 「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呀。」這是一個有點尖的響亮聲音。的確,房間裡太黑暗了。透過一片朦朧,貝格爾只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了白色的牙齒和兩隻歡笑閃光的眼睛。 「怎麼樣?要燈光吧?」施拉梅克說著就去點燈。貝格爾感到很不愉快。他的心不安地跳著,但是再也逃不走了。 對這位卡爾拉貝格爾早有耳聞。近幾個星期以來,她是施拉梅克的情人。她是某個商店裡的姑娘,一個很快樂的小東西。貝格爾在自己的房間裡就聽到過他們兩人的說笑和耳語。但是他很膽怯,曾經想過不要與她相遇。 燈點亮了。現在他看到她是站著的,高個兒,很漂亮,是個體態豐滿,胸寬肩厚,健康結實的姑娘。她有一頭火一樣鮮紅的頭髮,還有一雙歡樂的大眼睛。她是一個有點土氣的人,有點兒像使女,衣著和髮式也很隨便。也許正是施拉梅克才使得她這樣一塌糊塗的吧?看來事情簡直就是這樣。但是現在當她向他走來,向他伸出手來並說「你好!」的時候,她那無拘無束,放縱自負的風度是令人愉快的。 「怎麼樣?你感到中意嗎?」施拉梅克問道。他是要開一個使得貝格爾狼狽不堪的大玩笑。 「他可是比你可愛呀!」卡爾拉笑著說,「只是太可惜了:他是一個啞巴。」 貝格爾的臉紅了起來。他想要說點什麼。這時候卡爾拉笑著向施拉梅克跳了過去說:「你看呀,有人和他說話,他就會臉紅起來。」 「你讓他平靜下來,」施拉梅克說,「他不會傷害姑娘們的。他只是很害羞,但是你會鼓起他的勇氣的。」 「那當然,這可不壞。您過來吧!我不會咬您一口的。」 她果斷地抓住貝格爾的胳膊,強迫他坐了下來。 「可是,小姐……」無可奈何的貝格爾結結巴巴地說。 「你聽見了嗎?他說的是小姐,小姐。親愛的毛孩子先生,您不要叫我小姐,你要永遠叫我『卡爾拉』。」 施拉梅克和卡爾拉,兩人都無拘無束地大笑起來。貝格爾覺得他一定顯得手足無措。於是為了不顯得非常可憐,他也隨著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施拉梅克,「讓人拿一瓶酒。飲了酒也許他就不再那麼羞答答的了。怎麼樣?毛孩子,前進吧,暢飲上一瓶,要不最好是兩瓶,願意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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