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猩紅熱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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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貝格爾就覺察到了這一點,暗自苦惱。在他的友誼中正如在每個小青年的友誼中一樣,有某種愛情的東西:先是異常的,然後是輕微的猜忌。當他看到施拉梅克對一個剛剛認識的很單純和無足輕重的人也像對他一樣熱誠,經常還更加無拘無束的時候,便產生一種當然不敢表露出的憤怒。後來他還感覺到,在他認識施拉梅克的幾個星期裡,儘管他非常熱衷於接近人家,卻始終沒有比那第一個晚上更近一步。施拉梅克對他的一切事情絲毫沒有表現出他對施拉梅克的事情所表現出的那種熱情洋溢的興趣。施拉梅克對他表示衷心問候,僅此而已,接著便講述起了自己的事情,如果貝格爾講述自己的事,他就勉強聽一聽。貝格爾對此感到惱怒。 後來又發生了最不愉快的事:貝格爾從每一句話裡都感覺到,施拉梅克沒把他當作一回事兒。就像對他的稱呼那樣!現在施拉梅克總是叫他「毛孩子」,而不說最初的貝爾托爾德。這樣叫聽起來親切,熱誠,但是總是使他痛苦。因為這樣叫正碰到多年來他心中沒癒合的傷口:他總是被人看作一個孩子。有幾年他渴望的是,他在學校裡像個女孩子那樣,人們都覺得他很柔弱,也很畏縮。所以現在他應該成為一個男子漢的時候,他的外相還像個小男孩。他還有男孩子的那種膽怯和神經過敏。人們都不肯相信,他已經是個大學生了。誠然他還不滿十八周歲,但是他的樣子看起來比他幼稚的行為還要年幼得很多。他心中日益堅定起了一種懷疑:施拉梅克只是當著同學們的面在外表上對他很客氣。 一天晚上,他完全確信自己的懷疑。他在市區裡長時間漫遊。在人群潮湧的大街上他再度痛苦地感覺到了絕對的孤單。所以他仍然到施拉梅克房間裡去聊天。施拉梅克對他表示衷心歡迎,但是坐在沙發上,沒有站起身來。 桌子上放著大學生協會的軟帽,火樣的鮮紅,很引貝格爾注目。他最心愛和最機密的願望就是,被施拉梅克帶進他的協會。到了協會裡他就會有了他現在痛苦地缺少的一切,就會有親密的交往,有個俱樂部。他到那裡就會變成他想要成為的樣子:強壯有力,男子氣概,一條成人的漢子。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在等待施拉梅克的建議。他經常暗自作些謹慎的暗示,但是顯然沒有受到理會。現在他急切想有一頂這樣的帽子。他覺得這頂帽子猶如旺盛的火焰一樣在桌子上不住地顫動。這火焰在閃爍,在發紅,在使他的全部思想為之陶醉。他不得不說到這頂帽子。 「明天你去參加大學生酒會嗎?」 「當然了,」施拉梅克立刻興奮地說,「到了那裡就非常愉快。新近吸收了三名一年級新生。的確,都是很出色的健壯青年。再說我作為大學生協會的第二號幹事必須到場。情況會非常好的。 不要在星期四兩點鐘之前去叫我,我們准定到早上才回到家裡來。」 「是的,我想那是非常愉快的。」貝格爾說。他還想等待下文,施拉梅克卻緘口不言了。為什麼還要談下去呢?但是桌子旁邊的那只便帽很吸引入。那是火一樣的鮮紅色,火一樣的鮮紅色……那只便帽像血一樣的閃光耀眼。 「你說……你就不能把我領進大學生協會嗎?當然只是帶著去而已……你要知道,我是很想去那裡看看的。」 「但是,好吧,你就來一次吧。不過明天不行。但你去一次看看,只作為客人。你肯定不會喜歡那裡,毛孩子,因為那裡常常表現得粗野放蕩。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 貝格爾覺得有話在喉嚨裡湧上來了。他突然看到這只便帽,這個紅色的,吸引人的夢,好像是在濃霧中一樣。這就是眼淚吧?他狂怒起來,但又忍氣吞聲地脫口說出: 「為什麼我就不會喜歡呢?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我是一個小孩子嗎?」 在這話音裡,在這語調裡是有些內容的,因為施拉梅克猛地站了起來。現在他真的是誠心實意地向貝格爾走過來,拍著貝格爾的肩膀說: 「不,毛孩子,你可不要生氣,我沒有那個意思。但是根據我對你的瞭解,我相信,這樣的事對你是不合適的,你太文雅,太正派,太誠實了。到那裡去的人必須是粗暴的.必須是其他人望而生畏的漢子,而且就是為了喝酒才去的。現在你能設想在禮堂裡面隨時可能出現的一個酗酒場面,或者一個毆鬥的場面嗎?想不出來吧?這決不是壞事。不過你是不適合到那裡去的。」 是呀,他是不適於到那裡去的,現在他覺得施拉梅克說的是對的。但是他適於幹什麼事情呢?生活需要他去幹什麼呢?他不知道,為了這場坦誠相待的談話,他應該對施拉梅克生氣呢,還是應該對他表示感謝呢。對這次談話,施拉梅克當然一分鐘以後便完全忘光了,他繼續閒談。但是在貝格爾的心裡卻愈來愈深刻地銘記著這樣的思想:所有的人都認為他的質量是低劣的。桌子旁邊的那只紅色便帽像是生氣的眼睛一樣注視著他。這個晚上他沒有再呆多久,便回自己的房間了。他坐了下來,兩手支在桌子上,紋絲不動地呆看著燈,一直到半夜以後。 第二天,貝爾托爾德·貝格爾幹了一件蠢事。他通宵沒有入睡。一想到施拉梅克認為他低能,他怯懦,他是一個孩子,他便非常痛苦。於是他便下定決心,要向人們證明,他並不缺少勇氣。他想尋釁鬥毆,想去進行一次決鬥,向施拉梅克表明,他不是膽怯的。 他沒有取得成功。在與施拉梅克交往的談話中他知道了,這樣的事情是如何開始的。在一家郊區飯店的一間低矮狹小的房間裡,他每天都坐在幾個佩戴同樣顏色徽章的大學生的對面。與他們接近並不困難,因為他們從來不談論其他問題,他們的全部思維活動圍繞的就是所說的名譽損害的問題, 他從他們的餐桌旁走過的時候,故意碰碰撞撞,帶倒一隻椅子。他平靜地逕自走去,沒有表示道歉。他的心在胸膛裡跳得急速起來。 這時候傳來一個威嚇性的嚴厲聲音:「你不會小心點兒嗎?」 「您是在管教別人呀!」 「竟然如此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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