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猩紅熱 | 上頁 下頁


  他覺得好像要悶死在這個狹小的地方一樣。不,現在他不能仍然孤單一人。他鼓起勁來,等到面頰不再因久躺而發紅,清了清嗓子,然後便輕步出門,向鄰居的房門走去。他曾經兩次停住了腳步,不過最後還是心存猶疑地用手指敲響了陌生的房門。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顯然感到驚訝的沉默。然後是一聲響亮的「進來」。

  他把房門拉開,一團藍色煙霧迎面撲來。狹窄的房間裡煙霧彌漫。乍一,一切東西都模模糊糊地處於濃濁的,遇風便蒸騰而升的雲霧裡。他的鄰居挺身直立,驚訝地看著走進門來的客人。他已經脫掉了外衣和馬甲,襯衣也半敞開著懷,很隨便地露出一個廣闊和長有護心毛的胸膛。他的鞋在地板上到處堆放。他的體格強健,像農民一樣的結實。與其說他像一個大學生,不如說更像一個工人。他站在房裡邊,嘴裡銜著一個短杆的煙斗。現在他用勁把煙斗上的煙吹到了房門口。

  進來的人訥訥地說兩句話:「我是今天住到這裡來的,作為鄰居,我想來對您作個自我介紹。」

  迎對來客的人機械地迅速併攏雙腿說:「非常歡迎。我是法律系學生施拉梅克。」

  造訪者現在為了不失時機,也趕快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貝爾托爾德·貝格爾。」

  施拉梅克用眼飛快把他打量了一番說:「您是上第一學期吧?」

  貝格爾作了肯定的回答,接著還補充,今天也是他到維也納的第一天。

  「您當然是學法律的吧?比較多的人是學法律。」

  「不是。我是想到醫學系註冊的。」

  「是這樣,那太好了。終於來了一位……不過還是請您坐一會兒吧!」

  請求是誠心實意的。

  「同學,您要來支煙嗎?」

  「謝謝。我不吸煙。」

  「噢……那很好呀。現在不吸煙的人快要滅絕了。那麼,來一杯法國白蘭地酒吧,一種好的白蘭地。」

  「謝謝……多謝了。」

  施拉梅克聳了聳肩膀,笑著說:「親愛的同學,您不要生氣。但是我相信,您是人們所說的那麼一種怪人。不喝法國白蘭地,也不吸煙,這是很令人生疑的。」

  貝格爾的臉變紅了。他為自己之如此笨拙,也為立刻把自己的笨拙如此暴露無遺而羞愧難當。但是他覺得,遲延的答應必定顯得更加可笑。為了找點話說,他便再次請求原諒他的夜晚造訪。可是施拉梅克不讓他話說完,而是用一連幾個問題緊緊抓住了他。他們近乎是同鄉:一個來自講德語的波希米亞;另一個來自摩拉維亞。沒有多久他們也在記憶中找到了共同的熟人。於是他們的交談很快便活躍起來。施拉梅克講到自己的考試和他參加的大學生聯合會,講到好像是大學生本性內容的無數蠢事。在他的講述中有一種生氣勃勃的真誠,有一種嗓門兒洪亮的歡樂,有一種故意為之,甚至是虛榮的習慣做法。顯而易見,他很高興自己能使一個新來者,一個同省區的老鄉,表示欽佩。他取得的成功比他所知道的更多。貝格爾渴求知識的好奇心無比強烈。他仔細聽取了施拉梅克給他所講述的一切事情,因為他覺得這些事情就是在維也納等待他的新生活。他喜歡那充滿活力的講話,喜歡施拉梅克吸煙時在粗大的藍色圓錐形裡噴雲吐霧的神態。他對一切瑣碎的事都很重視。因為這是他所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大學生,所以他就不加選擇地把施拉梅克看作是最完美的大學生。

  他也很想對施拉梅克講述一些自己的事情。但是他突然覺得,與這些新鮮事情相比,家裡的那些事情無關緊要,毫不引入注意。文科中學裡的那些趣聞笑話,在外省的經歷,都是沒有意義的。他突然覺得,迄今為止,他所有的思想和他的語言都屬￿童年時代,今天他才開始了成人時期。施拉梅克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只是為這個見習修士畏縮的驚歎眼神感到高興。應施拉梅克的要求,貝格爾小心翼翼地用手撫摸了經過施拉梅克的短髮頭頂形成一條顯眼紅線的三處傷疤。對於施拉梅克所講述的約定決鬥和進行比劍,他更是驚歎不已。想到不久以後,他也要與一個敵手四目相對而立,他就覺得既很可怕,但又是熱呼呼的。他請施拉梅克把在牆角落放的劍給他一把,讓他拿一小會兒。當然到他很吃力地舉起那把劍的時候,他是有些疼痛的感受的。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瘦如幼童,兩臂綿軟無力。他還覺察到了自己與這位壯實有力的小夥子的差別,於是油然產生了妒意。輕鬆自如地舞動這支劍,呼嘯生風,全力以赴撥開阻攔,直刺對方的面部——他覺得這都是聞所未聞的事。他覺得所有這些日常的事情都很重要,都值得讚歎,就像值得追求的偉大事業一樣。他講話時的那種膽怯的驚歎使得施拉梅克越發健談,越發親切了。施拉梅克對他說話如同對一個朋友,展開了他從不會超出學生理想的全部生活的彩色畫卷。貝格爾著迷似地注視著這個畫卷。他在這個畫卷中看到了他的新生活的先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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