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十四


  這些天裡,在艾斯特的生活裡還發生了另一件事,這雖說不是什麼奇怪的,不可想像的,但卻像旋風一樣攪動著她的生活,使她陷於極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裡感到陣陣戰慄。她開始感覺到成熟的神秘,她從孩子變成了女人。她的心裡充滿了迷惘,不知所措,也沒有人給予她引導和指點,只好在沉沉的黑暗和神秘的光亮之間孤獨地走著一條奇特的路。她心裡生出種種渴念,就是找不到路。以前她見了遊伴總是避而遠之,和周圍的人不說一句不必要的話,這種難以抑制的固執態度在這些日子裡簡直成了災星,使她嘗到了可怕的失落感。因為她體會不到在這成長中所包含的隱蔽的甜蜜而舒適的感覺,好似一棵禾苗,離結穗還遠著呢,可現在餘下的就只有麻木、困惑和如此孤獨的痛苦了。這時,老人給她講的那些傳和奇跡就像具有力的燈光,這種無知狀態照亮,她的夢也隨著燈光貪婪地進入了種種可能的荒唐之所。這位溫順女子的故事使她激動不已,同時也使她突然之間產生了一種幾乎是快樂的恐懼。可是她又不敢相信,因為他還談了些別的她不懂的事。不過她認為,她自己身上也發生了某些奇怪的現象,因為她整個感覺都起了很大變化,她周圍的世界和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全變了,變得深沉和奇怪了,而且充滿隱蔽的衝動。一切事情似乎都是息息相關的,具有一種內在的生命,它在直往前擠,叉在往後推,這是一種共同的東西,但是她並不知道藏於何處;她覺得,這些原本零散的東西似乎都是互相關聯的。她自己感到有種內在的力量在將她拉進生活,拉到人群中去,可是她不知所措,不知道她該往哪兒去,只是留下了這爭先恐後、擠擠壓壓和折磨人的同樣的痛苦,留下了這未曾耗用的渴求和被束縛的力量的痛苦。

  以前艾斯特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失落,當她心裡一心渴望一件她可以緊緊抓住的事情的時候,就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刻,她倒要來試一試了。於是她便同她的養父交談。在這以前,她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所以對他盲目的欲望推著她跨過了這道門檻。她同他談論各種事情,對他講這幅畫,而且非常投入,想在這談話的時刻能夠攫取某些對他來說很有價值的東西。酒店老闆顯然對這個變化感到高興,他大膽地拍拍她的臉頰來安慰她,並認真地聽著。有時候他也插上一句話,但其表情總是漫不經心的,很客觀,就像他把嚼過的煙吐在地上一樣。後來他自己也拙嘴笨舌地講起了剛剛發生的事,艾斯特雖然聽得很專注,但是並沒有聽懂。他不知道該向她說什麼,他也不想說什麼。所有的事情似乎只是到了他身邊,並沒有觸及他的內心,她從他的話裡聽出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這使她感到厭惡。以前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的事,現在明白了:這樣的人是無法同她,同她的心靈溝通的。他們在一起坐著,但並不瞭解,他們之間是一片荒漠,沒有理解。在她看來,在這個寒酸的酒店裡出出進進的人當中他還算是最好的,因為他身七所具有的某種誠實的粗魯在有些瞬間甚至會變成一種親切感。

  不過失望並不能這種不可遏制的欲望的逼迫力摧毀,它以其兇猛的威力又湧回到這兩個從日出到日落整天都在一起的人的身上。她熱切地數著天亮以前黑夜還有多少個孤獨的小時,數著白天去看望畫家之前還有多少個鐘點,臉上流露著火一樣的熱情。一進巷子,她猶如游泳者跳進泡沫翻騰的洪流,完全投進了自己熱情的懷抱,從安詳地行的人群中拼命往前沖,當她臉頰紅紅地、頭髮散亂著站在這所渴慕的屋子的大門之前,才停住腳步。在這心理轉變時期,她對無拘無束的熱情有一種無法駕馭的樂趣,這種樂趣不僅完全控制了她,而且使她顯出一種放蕩不羈的風騷之美。

  她的這種貪婪的,幾乎是充滿絕望的柔情使她特別喜歡老人前面的孩子,而老人友善、親切的寬厚態度中卻有著某種對於一切狂熱的顯出拒絕和淡泊的東西。他對艾斯特的這種女性的變化一無所知,可是他從她的整個舉止中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她那突然出現的極度興奮狀態使他感到陌生。他感到了把她推向狂熱的那種原始力,所以他並不打算約束她。所以雖然他的思緒又完全沉湎於遙遠的隱蔽的生命力的遊戲之中,但並沒有失去對這個孤獨的孩子的父愛。他對她來這裡感到高興,並且竭力讓她留在這裡。畫已經完成了,但是他並沒有告訴艾斯特,因為他不想讓她離開這個她似乎傾注著自己柔情的孩子。他時不時還在畫上加上一兩筆,但都只是些無關緊要的表面文章,比如在衣服上加上個皺褶啦,在背景的明暗方面輕輕加上一筆啦,或是在光線變化上稍稍作點調整啦等等。至於這幅畫的原本思想及其內在感覺方面他不敢再碰了,因為現實的魔力慢慢消失了,他覺得這幅畫的雙重面貌就是那個美妙的夢所精神化了的人,對那個瞬間的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了,他覺得時間越長,這個夢就越難獲得塵世的力量。在他看來,想要修改這幅畫的任何嘗試不僅僅是愚蠢之舉,而且是罪孽。他暗暗決定,在畫成這幅畫之後,不再繼續創作拙劣的作品了,而要以極其虔誠的態度把他的時間用那些小路,那些能將自己生命引向一個個高峰的小路,他在生命的晚年還曾見到過這些高峰上金色的晚霞。

  這些孤獨的、被人反感的人,他們心裡都具有敏銳的本能,它猶如一張用敏感的絲編織的隱蔽的網,能把說出的以及未曾說出的話統統收羅進去。艾斯特以這種敏銳的本能覺察到了這位她如此喜愛的老人所保持的微微的距離,他那同樣溫存的柔情幾乎使她痛苦不堪;她覺得恰恰是現在她需要得到他的整個生命和他全部毫無拘束的愛,好披露自己的心靈和日益增加的痛苦,要求解答包圍著她的種種謎團。她全神貫注地傾聽能夠把心裡擠得快要溢出來的話盡數吐露的那一刻,但是這種等待卻沒有盡頭,反而弄得她疲憊不堪。於是她便將全部柔情轉向那孩子。她將自己的全部感覺傾注進這笨拙的小身體,以熾烈的力氣抱著他,吻他,動作是那麼猛烈和忘我,弄得這孩子往往只覺得很痛,並且開始不滿了。隨後她克制了自己,並照看和安慰著孩子,但是這種膽怯也是極度興奮的表現,正如她的感覺並不是母親式的,而是情愛和深深渴望的衝動怯生生地創作的一次尋覓式的冒湧。她身上的一股力冒了出來,由於她的無知,這股力在孩子身上化成了泡沫。這是她經歷的一場夢,一次痛苦的麻醉狀態;她只是拼命牢牢抓住這個孩子,因為他有一顆溫暖的跳動著的心,同她的心一樣,因為她可以把心裡燃燒的全部柔情統統贈送給那兩片默默的嘴唇,因為她有兩條有著下意識渴望的胳膊可以抱住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必擔心,不會感到害臊,要不然她同陌生人只要說上一句話也會羞得無地自容的。她自己騙自己,就這樣,她度過了幾個小時又幾個小時,沒有疲倦,也沒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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