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十二


  她惴惴不安地走了,在以後的日子裡又惴惴不安地來了。她內心秘密升起一種希望:畫家也許會放棄這個計劃,她要用一句平靜的話請求他。這個決定變得越來越迫切,越來越無法遏止。但她不能這樣做;一種內心的驕傲或者說是一種秘密的羞恥感使業已到了嘴上的話又縮了回去,就像一個振翼欲飛的鳥兒,它試著揮動翅膀,準備在下一刻就自由地沖向高空。但在她每天到來並承受她的煩躁不安時,這種羞恥感逐漸變成了一種無意識的欺騙,因為她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有如令人厭煩的常事一樁。只是沒有認識到,這一刻還沒有到來。畫進展得不快,雖說畫家用斟酌再三的話向她做了說明。實際上他的畫框上只有形象的淡淡的和無關緊要的線條,以及一兩處草草勾出的輪廓。因為老人在等候著艾斯特能同那個念頭和解,並不急於求成。暫時他只是讓姑娘坐著當模特來打發時間,並說了許多無關痛癢的事情,對孩子的在場和艾斯特的煩躁不寧故意裝作沒有看見。他越來越興致勃勃。

  這次他的信賴沒有欺騙他。一天上午,天氣晴朗,溫暖;窗戶用它的四框框起了一幅明亮的透明景色:塔樓,它們雖然在遠處,但它的金色光華就像從近旁閃耀出的一樣;屋頂,從上面飄起的炊煙嫋嫋,輕柔地消失在深邃的像錦緞般的碧空;白雲,它們就在跟前,像要落下來似的,有如一隻毛茸茸的撲打翅膀的鳥兒落進這片翻騰的屋脊海洋之中。太陽用它的手把它的黃金擲了進來,光華和跳躍的亮光,滾動的光環像叮噹響動的小小的鑄幣一樣,窄細的光線像發亮的匕首,跳動不定的形狀,無法解釋也沒有意義,它像閃光的小動物那樣靈巧透過木板跳了進來。這種閃爍不定和刺人發癢的遊戲把孩子從熟睡中弄醒,他用指尖撲打緊閉的眼瞼,直到睜開了雙眼,閃動著,注視著。他開始在姑娘的懷裡不安地動彈起來,姑娘不情願地哄著他。但他不是想從她懷裡掙脫,而只是用他滾圓小手笨拙地捕捉在他周圍跳動和嬉戲的亮光,他無法抓到,而越抓不到,他的興趣就越大。他胖胖的小手活動得愈來愈忙亂,在陽光照射下顯得透紅,殷紅的血潺潺流動。這種天真的遊戲以一種奇妙的刺激攫住了這個不靈活的小傢伙,也使艾斯特不自覺地入迷了。孩子的無效努力激起了她的憐憫,她深情地微笑起來,注視著這無休止的遊戲,毫不疲倦,或者是不再想起她對這個天真的要人照料的孩子的厭惡感。一個人的生命,一個生機盎然的生命第一次在這個小的光滑的軀體上向她展現出來,她以孩子式的好奇心注視著孩子的每個動作。老人在觀察,一聲不響。他怕用言語再度喚起她的抗拒和被忘卻的羞恥感。但是一個通諳世事的老人的滿意微笑卻一直停留在他那溫和的嘴唇上。他在這種溝通中看不出有什麼獨特之處,而僅是一種正當的,所期待的,一種對大自然運行的法則的信賴,這個法則不會拒絕也不會忘記成為真理的。他又感覺到生命的那種永恆的並一再更新的奇變就在近旁,它從孩子身上一下子就產生出女人的無私的善,這種善又返回到孩子身上,循環往復,這樣就永不失去自己的童年,而是生活兩次,在自己身上和她們遇到的人身上。難道這不就是瑪麗亞的上帝的奇跡,她是孩子,從來沒有成為女人,而是在她的孩子身上她的生命在繼續下去?難道每種奇跡不就在現實之中有著它的印象,一個變化中生命的每樣一個看得到的時刻有著一種無法接近的光輝和一種永遠無法理解的呼嘯嗎?

  老人再度深切地覺得那種奇跡的臨近,幾周以來他的神的或塵世的念頭一直在擠迫著他,不放開他。但是他知道,這是一扇黑暗的關閉的門,所有器官在它面前都得謙恭地重新掉轉過身去,除了在被拒絕的門檻上印上敬畏的一個吻之外,不需更多地強求。他抓起筆來,用工作去驅逐這些念頭,它們消失在濃雲中。當他為了把現實的景象描寫下來而望去時,有一瞬間他像著迷似的。因為他發覺,迄今他一直在一個罩著面紗的世界裡所建築的,不知不覺地以一種直接的力量迎面向他撲來。他尋找的這幅畫在他面前活了起來。這個如花似錦的健壯嬰兒用發亮的眼睛和抓取的雙手撲打光線,這光線把一種深色的柔和光華灑滿他的全身,賦予他一種天使的形象。在玩耍的孩子的頭上還有另一個形象,它溫柔地俯來觀望著,本身也像似被孩子發出的明亮的光華所溢滿。她那雙狹長的孩子般的手小心翼翼地從兩個方向保護著孩子,以避免發生任何不測。在她頭上飛速出現一片光輝,它沒入頭髮中間,宛如是從那裡面發出的一種內在的光,溫柔的運動與嬉戲的光結為一體,無意識同夢幻般的回憶聯在一起,這一切組成一幅飛快完成的美麗圖畫,由玻璃般顏色繪成,稍有活動就會破碎。

  老人像夢幻似地望著嬰兒和少女,他倆在光的嬉戲中變得如此親密,有如從遙遠的夢境中他突然憶起意大利畫家那幅幾乎被忘卻的繪畫和他對上帝的虔誠。他再次覺得他聽到了上帝的呼喚。但這次他沒有陷入夢幻,而是把全副力量都傾注於這一時刻。他急迫地握住嬰兒雙手的動作和少女往常是那麼冷漠而今是如此溫柔的表情,仿佛他要使這易於消逝的瞬間變為永恆似的。他感到他身上的創作力像年青人的熱血一樣。他的整個生命是一次搏鬥,是一次陶醉,是這一瞬的光和色的吮吸,是他作畫的手的一種塑形和捕捉。在這一刻,他感到上帝力量和無垠的生命的充實之秘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就在近旁,他想到不是這一瞬間的奇跡和跡象,而是它的永存,是他本人創作了這一刻。

  這個遊戲的時間不是很長。嬰兒在無望的捕捉中終於累了,而艾斯特在看到老人突然間熱情似火,雙頰通紅地工作,也感到奇怪起來。他的臉色重又顯出如夢幻般的明朗,就像他對她說起上帝及其數以千計的奇跡的那天一樣;她又一次感到在創造的世界中會失去的對偉大所懷有的一種熱烈的誠惶誠恐。在這種包容廣泛的情感中渺小的羞恥感完全消溶了,在這一瞬間她使畫家感到驚喜,因已對孩子入迷了。她看到的只是生命的充實;這種時刻的豐富多彩和偉大崇高讓她一再感到驚奇不止,這就是當畫家指給她的陌生而又遙遠的人的畫像,夢一般的美麗城市和繁花似錦的風景時,她才有的那種驚奇。對陌生的嚮往和遠方的絢麗給她自己生活的貧乏和她的靈魂歷程的單調塗上了斑斕的色彩。但在她靈魂深處燃燒起自身的創造的渴望,就像在黑暗中一線隱藏起來的光,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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