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就是在平時昏暗的碼頭小巷裡,也有越來越快樂的漫步者踏進去,那裡也靜靜地閃爍著微光,像是從光線中往下降落的雨。太陽不能讓它那放射著光輝的臉完全面向這些向前傾斜的山牆的屋頂,因這些屋頂都緊密地相互傾側,是黑色的和發皺的,如同兩個站在那裡不停地閒聊的可愛的母親頭上古老的女帽。但那嬉戲的光從這個窗投向那個窗,好像閃耀的手忽隱忽現地向下抓撓,像縱情歡樂的遊戲來回跳躍。有些地點,光照既安靜又柔和,好像暮色剛現時的一隻睡意惺忪的眼睛。在下邊,在大街上,是一處昏暗,多少年來一成不變,只在極少的冬日裡被白色的雪覆蓋。住在那裡的人,眼裡都充滿著永遠朦朦朧朧的不快和悲哀;只有那些心中燃燒著對光和亮的渴望的孩子深信不疑地被這春天的第一道光線所迷惑,穿得薄薄的,在那塵土飛揚、高低不平的石頭路面上遊玩,下意識地深深沉浸在那從屋頂間露出的窄窄的藍色光線和日環的金色舞蹈帶來的歡快情緒中。

  這個畫家走啊走的,沒有一點兒疲倦的感覺。他覺得,他好像也獲得了一種隱秘的歡樂,有如太陽閃射出的一現即逝的亮光就是上帝照耀的射入他心靈的賜福的光線。一切痛苦都從他臉上消失了,現在他的臉顯得溫柔、平和,使得玩耍的孩子們抬頭去瞧,戰戰兢兢地向他致意,因為他們把他看成一個神甫了。他走啊走,不去想目的地和終點,因為在他的肢體裡活躍著新的春天的衝動,好像在沙沙作響的老樹裡嫩芽有所請求地敲打結實的韌皮,使韌皮讓嫩芽的幼小的力量見到陽光。他的腳步歡快而輕捷,像年輕人的一樣;他顯得更有精神,更活躍了,雖然這路程已持續了好幾個鐘頭,快速的輕快靈活的節拍測量著快步走過去的路段。

  他突然呆呆地站住,用手遮住眼睛,好像被閃電的光傷害了似的,或者說像是發生了一件可怕的難以置信的事件。他是抬頭去看照在一個窗戶上的陽光才感覺到那反向光的充足的光線刺得兩眼發痛,但透過那層紫紅色和金色的霧在混亂的深紅面紗上出現了一個罕見的現象,一種奇異的幻象:那位年輕的藝術家的聖母,充滿幻想、淡淡哀愁地向後靠著,就像在那張畫上。他打了一個寒噤,失望的最大的恐懼與一個被賜福者的微醉般顫抖的狂喜結合在一起,在這位被賜福者看來聖母的奇異的幻影不是在夢的黑暗中,而是在白晝的亮光中出現的,這個奇跡,它是許多人製造的,真正看到它的人卻很少。他不敢抬頭去看,他覺得他還不夠堅強,在他那索索發抖的肩頭上還承受不起不幸的決斷給人帶來的沮喪的一瞬,因為他害怕,與他那氣餒之心的毫不留情的自我煩惱相比,這一秒鐘會把他的生命搞得更加破碎。當他的脈搏慢下來,平緩地跳動,他在喉嚨裡不再痛苦地感覺到它的錘擊時,他才吃力地站起來,從遮住的顫抖的手下邊緩緩地向那扇窗戶望去,他就是在那窗框裡看見過那幅誘人的畫像的。

  他被欺騙了。這不是那位青年藝術家的瑪麗亞畫像上的那個少女。但那只舉起來的手並沒有因此而沮喪地放下來。因為連他看到的這張畫他也覺得是一個奇跡,雖然與一個在觀察時刻的灼熾的光線裡顯現的神的形象相比,那是一張更可愛、更溫柔、更富人情味的畫。這個若有所思地在光亮的窗欄杆上的少女,與那幅祭壇畫像只有一種很久以前的已消失的相似:她的臉被黑色的卷髮籠罩成很多細紋,她臉上泛起一種神秘的不可思議的蒼白的光,但她的線條部更硬,更銳利,幾乎是憤怒的,嘴周圍蘊含著痛哭後抗拒的激憤,甚至連她那雙充滿夢幻的眼睛的失魂落魄的表情也不能減弱這憤怒,從眼睛裡流露出一種舊日的刻骨的悲傷。幼稚的驕橫和天生的隱隱的悲哀,跟這種盡力控制的煩躁不安交織在一起。在她的靜止不動裡是一種沉靜,這沉靜每時每刻都可能融入一種易怒的活動中,對多少有些不可思議的東西和離奇古怪的東西就連一個溫柔的夢也會感到迷惘;而這位畫家從她外貌的某種緊張的表情上感覺到,在這孩子身上已經開始有了生活在夢中、時刻離不開種種渴求的那種女人的影響,她們的靈魂寄希望於那些她們全身心熱愛的事物上,如果硬把這些事物從她們身邊奪走,她們就會死。除了所有這一切古怪和陌生之外,使他更為驚異的是大自然的奇跡:這就是使她腦後在那光照反射的窗戶裡照射出聖靈之火般的太陽的熾熱,聖光聚集在她的鬈髮周圍,使卷髮像黑色的鋼鐵般閃著亮光。在這場奇跡遊戲中他最清楚的是感覺到:上帝的手向他指出令人滿意地出色地完成他的作品的道路。

  一個手推車車夫結結實實地撞在這位木然站在街心的完全沉浸在觀察之中的畫家身上。「天哪!您怎麼不看著點,還是那個漂亮的猶太女人把你這老東西的魂給勾去了?你像一個傻瓜似的直勾勾地張望,把路都給堵住了!」

  畫家如夢方醒,嚇了一跳,但那粗魯的話並沒有傷害他;他只顧聽這個身披外衣的粗漢話中向他透露的信息,根本沒注意那粗話。他十分驚詫地抓住那句話問那個車夫。

  「這是一個猶太女人嗎?」

  「我不知道,但都這麼說。總之,她不是當地人的孩子。這孩子他們是從哪兒找到或得到的,這跟我有什麼相干,對這事我從來沒有好奇心,聽聽而已。你要是想知道,就請您去問那個掌櫃的吧,那孩子是怎麼來的,他肯定比我瞭解得更清楚。」

  他指的那位「掌櫃的」是一位旅店老闆,一家有黴味的煙霧繚繞的小酒店的店主,在這些小酒店裡一向是充滿生機,喧鬧不止,因為戲子和海員,士兵和懶漢,為了經常光顧酒店,就在那裡下榻。他的臉是腫脹的溫和的,他站在窄小的門裡,像一塊誘人的招牌似的很顯眼。沒怎麼思索,畫家便向他走去。他們二人走進小酒店。畫家找了個角落,坐在一張很不乾淨的木桌旁,略微顯得激動不安。當店掌櫃把他要的一杯酒放在他面前時,他請求店掌櫃跟他一起小坐片刻。鄰桌的幾個水手已經有些醉了,正在狂呼亂叫,為了不讓他們聽見,他小聲說出他的願望。他用簡短的但內心激動的話語講了那使他感受到的奇跡信號,店掌櫃驚愕地傾聽著,好像在竭力用他那遲鈍的被酒精燒麻痹了的理解力跟隨畫家的思路,——畫家最後請求店掌櫃允許他的女兒充當他的一幅聖母瑪麗亞畫像的陪襯。他也沒忘了提到,父親的同意就是參與了這項敬神的活動;他又點明,他準備用現金為這項服務付酬。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