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畫家慢悠悠地沿著碼頭踱步。這是他的習慣,當工作還沒把他拴在屋子裡時,他總是這樣。他愛這粗獷的多彩的景象,他的工作不間斷地在這景致裡躍動;他時而坐在一個掛滿露珠的木樁上,以便把一個勞動者奇異的身體彎曲描摹下來,努力掌握繪畫中透視縮減的難上加難的技巧。水手的喊叫,車過的轔轔聲,還有那夾雜著單調的嘟嘟噥噥閒談般的聲浪沖向岸邊的大海,都攪擾不了他。向他投來的那些目光雖然不是從他自己內心看到的圖像的反光中發射出來,但它們卻在一切無聲無息誕生的活著的人之中辨認出那道很可能照亮一件藝術品的光線。因此他也總是走向生活,在生活裡有著五光十色、紛紜萬千、變化莫測的魅力。他以審視的目光漫步在海員中間,這裡沒有人敢於嘲笑他,因為好似海灘、無光澤的貝殼和破碎的岩石一樣聚集在碼頭上的吵吵嚷嚷的無所事事的人群中間,態度和嚴肅表情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但這一次他很快便停止了他的搜尋。老闆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因為這故事也悄悄地觸摸了他自己的一次遭遇,連往日如此獻身於藝術的魔力今天也拒絕為他服務。儘管她們都是粗魯的漁民形體,但在所有這些女人臉上都有出自這位青年畫家之手的聖母畫像的溫柔的光在閃爍。他在夢幻般的思想中貼著那些身著節日盛裝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猶猶豫豫地漫遊了一段時間;隨後,他再也不去努力抵住那思慕的衝動,他穿過如網的彎彎曲曲的黑暗的胡同,試著再返回教堂去看那個溫柔可愛的女人的那幅異乎尋常的肖像。

  從那次交談以後,又過了幾周。當時畫家答應他朋友完成那幅聖母祭壇用的畫像,但全天那一動沒動的畫布還一直以責備的目光注視著這位老畫家,他似乎害怕動筆,寧肯把一小時一小時的光陰消耗在大街上,免得非去感受對他的畏縮發出粗暴的提醒和無言的指責不可。為了審視自己的內心,從畫家看到那位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的那一天起,這種對活躍的工作起著重大作用的生活就發生了一個轉折:未和過去突然分離開來,注視著他,像一面空空的鏡子,只有黑暗和陰影向鏡子裡面流去。除了害怕一種生活,沒有任何可怕的東西;這生活在攀登到最後一個山峰上時抬頭一看,先是大膽的邁步,接著沉思的恐懼襲上心頭,走上錯誤的道路,沒有力氣邁著最後輕捷的步伐向前走去。有一次,這位畫家覺得他一生已經畫了好幾百幅虔誠的宗教畫了,現在竟然失去了畫出一個人的莊重的面孔的能力,他本人好像覺得只有神的相貌才是莊重的。他找過那些按小時出賣面孔供人作畫的女人,他也找過那些出賣自己肉體的女人,他還找過市民的女子和臉上閃現心地純潔之光的溫柔可愛的少女。但是每當她們很近地站在他面前,他想描上第一筆時,他總是感覺到她們的凡俗的人性。在這個人身上,他看見金黃色的貪食的肥胖,見那在愛的搏鬥中縱情玩笑的舉止粗野的貪婪;在另一個人身上,他感覺到在那隱藏在短時閃光的少女前額之後的空蕩蕩的平滑,那些妓女的粗鄙的步態和曖昧的大腿的彎曲簡直令他驚異不止。他覺得世界突然變得如此荒涼寂寞,所有這樣的人都在他周圍浮動,他覺得那神性的呼吸似乎已經泯滅,處處充塞著那些貪婪和女人誘人的肉體,她們再也不知道什麼是神秘的童貞,不懂得什麼是一身清白地獻身於另一個世界的夢想的微弱的恐懼。他羞於打開那些裝著他個人作品的皮夾,因為他覺得他好像離開了大地,好像自己有罪似的,因為他選擇粗俗的農民作耶穌的殉道者,選擇醜陋的女人作他的女僕。這種情緒像密佈的壓頂的黑雲罩在他頭上。他看見,在他逃向藝術以前,自己像一個小雇工在他父親的犁後面走,用堅實農民的雙手拿耙來杵黑色的泥土,他問自己,他播下黃色的穀種,照看和保護孩子,是不是不如用粗笨的手指改變那些並非為他製造的秘密和奇跡的信號。他的全部生活仿佛就在他的手指中搖擺,被一小時的短暫的認識劈成兩半,被一張畫像切斷,這幅畫像飄飄搖搖地通過他的夢,成了他醒著的數分鐘裡的痛苦和極樂。因為在他看來,在他向聖母祈禱時不可能再有別的感覺,只能感覺到聖母就在那幅畫像上,它是一幅如此優美高雅的肖像,與他所遇到的所有塵世女人的美色完全不同,在帶有神的預感的女人的恭順的光華中容光煥發,在不可靠的朦朧的記憶中融入這個形象的奇妙的服裝裡。當他第一次努力不去體察真實,而是依照理想的形象創造一個聖母的時候——那形象一直在他腦海裡浮現,瑪麗亞懷抱一個孩子,溫柔地微笑著,處在不受干擾的極樂中——,這時,他那想要運筆的手指無力地垂了下來,像因痙攣而不能動彈了。流動的血已經枯竭,面對他以內心的眼睛看見的那個好像被他畫在堅硬的牆上的清清楚楚,手指的熟巧似乎無力表述眼睛的語言。他沒有能力把他夢想中最美最可靠的圖像變成現實.這痛苦像火一樣燒灼他的心,就是現實也不能從自己的無限豐富的寶庫中提供一座橋。他向自己提出一個憂心的問題:他是否還可以稱自己是藝術家,因為他變成了這個樣子;他一生中是否僅僅是一個辛勤的畫匠而已,就是只會把顏色塗抹上去,如同一個手推車車夫向工地運送石頭。

  這樣的自尋煩惱的思慮弄得他終日不得安寧,強勁地把他從他的小屋趕了出去,屋裡那空空如也的畫布和細心準備的畫具像發出嘲諷的聲音似的折磨著他。他曾多次意欲向老闆和盤托出他的危機狀況,但又怕這位親切善良的人不能完全理解他,害怕這個人寧可相信這是一個笨拙的托詞,而不相信他沒有能力動手作這樣一幅畫像,要知道他曾完成過大量的作品,而且受到行家和外行讚譽。他像往常一樣不知所措地在大街小巷四處遊蕩,內心又悄悄地害怕這偶然事件或是一種隱蔽的魔力一再使他在那個教堂前從遊夢中醒來,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把他綁在這畫像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夢中操縱著他的靈魂。有時他走進屋裡,隱秘地希望能夠發現一切紕漏,使那逼人的魔力失效;但一到畫像前,他就完全忘卻了妒忌地按照藝術和手工藝的標準去衡量那位年輕藝術家的創作,他只感到周圍有不停振動的聲音他托入更溫馨更美好的享受和觀察的境界中。當他離開教堂,回憶起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努力時,他才加倍地感覺到舊日的痛苦。

  一天下午,他又到陽光照耀的大街小巷四處遊蕩,這一次他覺得他那惱人的疑慮減弱了。從南邊刮來第一陣春風,送到他心裡的雖然不是溫暖,卻也是許多日益生機盎然的春日的明媚。這位畫家好像第一次感覺到,把他個人的憂傷用來遮蓋這世界的那灰色的微光已經消散,上帝和恩寵向他心裡流動,就如每次偉大的復活的奇跡以一閃即逝的信號公諸於世,三月的明朗的太陽照得所有的屋頂和街巷閃閃發亮,五顏六色的信號旗在港口上空飄揚,港口在輕輕搖動的船隻中間向上泛著天藍色的光,在沒完沒了的城市嘈雜聲中發出嗡嗡的聲音,好像歡呼般地歌唱。西班牙騎隊的一個巡察人員快步來到廣場;人們今天不像以前那樣用仇恨的目光望著他們,而是愉快地望著他們的裝備和閃耀的頭盔上陽光的反照。女人們的頭巾迎風招展,露出鮮嫩生動的面孔;但在石頭路面上卻響著孩子們跳舞的輕巧的腳步聲,他們手拉著手,邊唱邊舞邊在圓圈裡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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