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人類命運攸關的時辰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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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以為已經將他征服,把他活活埋葬,對他嘲諷譏誚——「Andtheythatseehim,laugh.」(「看見他,他們都笑了。」)「無一人給忍氣吞聲者以安慰。」沒有人幫助他,在他軟弱無力的時候,沒有人安慰他,然而,奇異的力量,「HetrustedinGod.Butthoudidstnotleavehissoulinhell.」(「他信賴主,看吧,你沒讓他在墓中安息。」)不,上帝沒有讓他這個桎梏中的人,已消失的人的靈魂留在他那絕望的墓穴,無力的地獄,不,他再一次號召他把歡樂的信息送給人類。「Liftupyourheads」(「抬起你們的頭」)——這時,這句話從他心胸中化為音響迸發出來,這道莊嚴宣佈的偉大命令!他猝然驚呆了,因為可憐的詹南斯寫下的是「TheLordgavetheword.」注 他屏住呼吸。這裡,借偶然選中的凡人之口道出了真理:上帝向他傳話,從天上傳話給他。「TheLordgavetheword」:話語是從他那兒傳來的,音響是從他那兒發出的,恩惠是他賜予的!這話語必須回歸到他身旁,由激漲的心潮載到他身旁,讚美我主乃是每一個創作者的最大歡欣,最大義務。啊,對這句話要理解它,把握它,舉起它,揮動它,使它擴大伸張,廣闊一如世界,使它包容世間一切歡呼,使它如同說出這句話的上帝一樣偉大!啊,要讓這句平凡的話,易朽的話,因美與無窮的而回歸天上,化為永恆! 看吧,它已經寫下了,它發出音響,是可以無限重複,可以轉化的,這就是:「阿裡路亞注!阿裡路亞!阿裡路亞!」是的,要讓這個詞包容塵世上的一切聲音,嘹亮的和低沉的聲音,剛毅的男聲和柔順的女聲,充盈,升高,變化,在節奏鮮明的合唱中讓它們有合有分,登上又下雅各注夢中的音響之梯,用小提琴甘美的琴聲系住它,用長號激越的吹奏賦予它火一樣的熱情,用大風琴奏出雷鳴般的咆哮:阿裡路亞!阿裡路亞!阿裡路亞!——用這個詞語,這樣的感謝之情,創造一陣歡呼聲,從塵寰發出隆隆巨響,複又回歸到宇宙的創造者身旁! 淚水模糊了亨德爾的眼睛,熱情在他心中燃燒。還有沒讀完的詩稿,神劇的第三篇。但在這「阿裡路亞,阿裡路亞」之後他已無法繼續讀下去。這歡呼聲的字音充滿他的整個心靈,它擴大,伸展,已如流體火焰令人灼痛難耐,它要傾瀉,它要奔流而去。啊,多麼憋悶,多麼擠迫,因為它仿佛要從他心中脫穎而出,飛騰雲天。亨德爾匆匆抓起鵝毛筆,寫下樂譜,一個個音符如被神靈驅使,極迅速地奔赴筆端。他無法停下,猶如被暴風中鼓帆疾馳的小舟負載著遙遙而去。周遭是萬籟俱寂的靜夜,這座大城市的上空,潮濕昏暗,淵默無聲。然而在他心中,光明在奔湧,在這間斗室轟然鳴響著別人不見的宇宙之音樂。 次日清晨僕人躡手躡腳走進房間的時候,亨德爾還坐在書桌旁寫作。他的助理克裡斯托夫·施密特怯生生地問他要不要幫他謄抄,他不答話,只用低沉的聲音不滿地嘟囔著,樣子很嚇人。誰都不敢再近他身邊,這三個星期他寸步不離工作室。給他端飯來,他就用左手急匆匆掰下點兒麵包塞進嘴裡,右手繼續揮筆疾書,就像酩酊大醉,身不由己似的,停不下來。有時他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邊大聲唱,一邊打拍子,這時他的眼神與平日的判若兩人;有人跟他說話,他會忽然嚇一大跳,糊裡糊塗,答非所問。那些天,僕人的日子真不好過。有來逼兌債券的債主,有來懇求參加節慶合唱的歌唱家,還有奉命傳邀亨德爾進宮的使臣;所有這些人,都得由僕人婉言謝絕,因為只要他想跟聚精會神在創作的亨德爾哪怕只說一句話,亨德爾也會大發雷霆。 那幾星期,格奧爾格·弗裡德裡希·亨德爾不再知道時間是什麼,分不清白晝與黑夜,在他全神貫注於其中的領域,衡量時間的惟有節奏與節拍。他心潮起伏,他的身心被從心中奔湧而出的激流席捲而去,作品愈近尾聲,愈接近神聖的流速,激流便愈見狂野、愈見急驟。他成了自身的俘虜。他用有力的腳步踏著拍子,丈量他自設的囚室面積,他歌唱,他彈羽翼琴,又再坐下來揮筆疾書,直至手指發疼;他平生還不曾感受過這樣熾烈的創作欲,還不曾這樣生活過,從來還不曾在音樂中嘗受過這麼大的苦楚。 過了不到三個星期——即使在今天也是不可理解的,永遠不可理解!——,在九月十四日,這部作品終於完成了。不久前還是乾巴巴的詞句,如今已經變成音樂,鳴響著,如同永不凋謝的鮮花。被點燃的靈魂又一次成就了意志的奇跡,一如先前癱瘓的軀體成就了復活的奇跡。一切都已寫了,創作了,塑造了,在旋律中,在中展開了——只差一個詞,這部作品的最後一個詞:「阿門」。可是,亨德爾要用這只有兩個音節的「阿門」來建造一座直達上蒼的階梯。在變化不定的合唱中,他把它們分配給不同的聲部,使這兩個音節延展,一再拉開距離,而後又倍加熾熱地融合在一起。 他的熱情有如上帝的噓息,流貫他這部偉大的禱詞的結束語,使它像世界一樣廣闊無垠,一樣飽滿豐富。這最後一個詞不讓他罷手,他也不將它輕輕一帶而過。他用第一個字母,響亮的A,鴻蒙初辟時最早發出的聲音,以壯麗的賦格曲式建造這「阿門」,直至它成為一座大教堂,轟然鳴響,又豐富充實。大教堂的頂端高聳雲霄,還在不斷地升高、下降,又升高,終於被大風琴的風暴攫住,被聯合一致的人聲的偉力一次又一次地擲向高處,充滿所有空間,直至這感謝的讚歌聲中似乎也有天使在同聲歌唱,桁架被永不止息的「阿門!阿門!阿門!」所震撼,裂成碎片,紛紛墜落。 亨德爾疲憊地站起身。筆從他手裡掉下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看不見,聽不見,只感覺疲乏困頓,深不可測的困倦。他步履踉蹌,站不住腳,不得不倚著牆壁。他的力量已經消耗殆盡,身體疲憊萬分,感覺遲鈍混亂。他像盲人一樣一步一步扶著牆走,隨後便一頭栽倒在床上,睡得像個死人。 上午,僕人輕輕按了三次門鈴。大師酣睡未醒;他深沉的面孔一動也不動,宛如白石雕成。中午,僕人第四次來喚醒他。他大聲咳嗽,門敲得很響,但什麼聲音都打不破他那深深的熟睡,什麼話都到不了他耳朵裡。下午,克裡斯托夫·施密特前來幫忙,亨德爾依然僵臥著,紋絲不動。他俯身望著睡夢中的亨德爾:像贏得勝利之後戰死疆場的英雄,他躺在那兒,在完成了不可言說的壯舉之後死於過度疲勞。但克裡斯托夫和僕人對英雄偉業和勝利全都毫無所知;他們只感到害怕,因為他們見他長時間一動不動地躺著,心中不安;他們擔心又一次中風會把他徹底整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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