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人類命運攸關的時辰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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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那一天,在富麗的長方形教堂舉行慶祝和解的盛典,場面確很壯觀。在今天的清真寺裡,我們決難想像那裡昔日華美的大理石、豪華的鑲嵌藝術、稀世奇珍、珠光寶氣是何等氣派!君士坦丁皇帝巴西列烏斯在帝國全體顯貴簇擁下親臨教堂,以他的皇冠為永恆的和睦充當至高無上的佐證。巨大的廳堂人頭湧湧,無數燭光將大廳照耀通明;羅馬教皇的特使伊西多魯斯和希臘教大主教格雷戈裡烏斯親如兄弟,一起在祭壇前做彌撒;在這座教堂裡,祈禱詞中第一次出現了教皇的名字,拉丁語和希臘語同時吟唱的虔誠歌聲第一次升上不朽的大教堂的圓形穹窿,斯皮裡迪翁的聖體由言歸於好的兩大教會神職人員莊嚴地抬進來。東方和西方,一種信仰和另一種信仰似乎永遠結合在一起,經過多年罪惡的爭吵,歐洲的思想,西方的意識,終於再度占了上風。 然而歷史上理智與和解的瞬間總是短暫而易逝的。就在教堂裡不同語言的聲音在共同的祈禱中虔誠結合的當兒,博學的教士蓋納迪奧斯已在修道院外面一間房間裡激烈攻訐操拉丁語的人,抨擊對真正信仰的背叛;沒等理智織就和平的紐帶,它已被狂熱撕得粉碎。說希臘語的教士不願真正俯首臣服,同樣,地中海彼岸的朋友們也他們許諾的援助遺忘殆盡,只派來幾條木制戰艦,幾百士兵。這座孤城最終還得聽憑命運擺佈。 戰爭開始 世上的暴君,若準備打一場戰爭,不到萬事俱備,總是要侈談和平的。馬霍梅特登基之時,也正是以最娓娓動聽、令人寬慰的詞句接待君士坦丁皇帝的使節;他以神和先知的名義,以天使和《可蘭經》的名義在大庭廣眾之前信誓旦旦,表示決心恪守和巴西列烏斯簽訂的和約。同時,詭計多端的蘇丹又同匈牙利人和塞爾維亞人簽訂雙邊中立協議,為期三年——這正是他要不受干擾地攻佔拜占庭所需的那三年。馬霍梅特允諾、發誓要維持和平的話說夠了,便背信棄義;挑起戰爭。 直到這時,土耳其人只佔有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亞洲海岸,拜占庭的海船可以自由通過海峽,進入它的穀倉——黑海。此時馬霍梅特不說明任何理由便下令在歐洲岸邊魯米裡·希薩爾附近建造一座要塞,扼守這一海上通道。那裡正是海峽最窄的地段,當年波斯人統治時期,英勇的薛克斯注就在這裡渡過海峽。一夜之間,幾千幾萬掘土工人登上條約規定不許建造要塞的歐洲岸邊(但對迷信暴力者一紙空文算得了什麼?),他們以掠奪周圍地裡的莊稼為生。為了取得強行修建要塞所需的石料,他們不但拆毀民房,還拆毀古老聞名的聖米哈埃爾斯教堂;蘇丹親自指揮修建工程,晝夜不停施工,拜占庭無可奈何地眼睜睜看著人家違約卡死它通向黑海的自由通道。 首批船舶要通過迄今自由航行的海面,未經宣戰即遭襲擊,初次武力試驗既已成功,不久,一切偽裝自屬多餘。一四五二年八月,馬霍梅特召集文官武將,公開宣佈進擊並佔領拜占庭的意圖。宣佈不久,暴力行動便告開始;傳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國各地徵集兵丁,一四五三年四月五日,望不到盡頭的奧斯曼軍隊猶如猝然襲來的大海怒潮,鋪天蓋地向拜占庭平原壓過來,直抵拜占庭城下。 蘇丹裝束華麗,策馬奔馳在部隊前列,以便在呂卡斯城門對面架設帳篷。他命人在地上鋪開祈禱用的地毯,然後在大本營前面升起君主旗。他跣足上前,面向麥加行三鞠躬,額頭觸地,在他後面,數萬大軍朝同一個方向,一齊深深鞠躬,以同一個節奏向安拉誦出同一禱詞,祈求他賜予他們力量和勝利。這場面確實是夠壯觀的。祈禱完畢,蘇丹站起。卑恭者重又成為挑戰者,上帝的僕人重又成為統帥和士兵,他的傳令使匆匆穿越整個營盤,在鼓聲和長號聲伴隨下反復宣告:「圍城開始了!」 城牆與大炮 此時的拜占庭只擁有一種力量,這就是它的城牆。它那一度囊括世界的往昔,一個比較偉大、比較幸福的時代留給它的就只有這麼點兒遺產。這座城市呈三角形,有三重鐵甲護衛。它南臨馬爾馬拉海,北瀕金角灣,掩護南北兩側翼的圍牆雖不甚高,卻很堅固;與此相反,面對開闊陸地的泰奧多西城牆巍然聳立。昔日君士坦丁皇帝由於認識到未來的危險,用方石塊繞拜占庭砌了一道圍牆,尤斯蒂尼安繼續擴建、加固;但直到泰奧多西烏斯方才這長達七公里的大牆建成為名副其實的要塞。時至今日,爬滿長春藤的大牆遺跡尚可為其方石的威力作證。 這座環形大牆雄偉壯觀,上有城垛、槍眼,外有護城壕溝,高高的四方形瞭望塔晝夜瞭望,兩三道城牆並列,幹餘年來,歷代皇帝一再加固、重修,當時堪稱固若金湯,實是盡善盡美的象徵。這些方石曾經嘲笑過放肆地蜂擁而來的野蠻人遊牧民族,嘲笑過土耳其軍隊,今天也還在嘲至今發明的一切戰爭工具,古代破城器、攻城車的石彈,甚至十六世紀的野戰重炮和臼炮的炮彈也無力地從挺直的城牆反彈回去,泰奧多西大牆護衛下的君士坦丁堡比任何歐洲城市都更堅不可摧。 馬霍梅特比誰都瞭解這幾堵城牆和它們的威力。幾個月來,無論夢中或是夜半醒來,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事:攻佔這幾道不可攻克的城牆,摧毀這幾道堅不可摧的城牆。他的案頭有成堆的敵方堡壘的圖樣、尺寸、平面圖,他對大牆前後每一塊高坡、每一處窪地、每一條河流走向,全都了如指掌,他的工程人員同他一道細緻地考慮了每一個細節。然而令人失望:他們都計算過了,迄今使用的大炮無法摧毀泰奧多西城牆。 這就是說,必須建造威力更大的大炮!比戰爭藝術迄今所知的更長、射程更遠、打擊力更強的大炮!要用更堅硬的石料做炮彈,要比已經造成的一切炮彈更沉重,更有毀滅性,更有破壞力!必須組建一支新的炮兵來對付這堵難以靠近的城牆,舍此而外,別無他法,馬霍梅特表示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得到這種新的攻擊手段。 不惜一切代價——這類口號往往能夠喚醒創造力和推動力。於是,在蘇丹宣戰後不久,創造才能與豐富經驗都夠得上舉世無雙的大炮鑄造師,匈牙利人烏爾巴斯應運而至。此人雖說是個教徒,不久前還在為君士坦丁皇帝效力;他料想憑藉自己的技藝,可以接受更艱巨的任務,博取馬霍梅特重金酬謝,於是聲稱倘若擁有無限的手段,他便能鑄造一尊世人從未見過的極大的大炮。他的預期正確無誤。就像那些只被某件事迷住心竅的人一樣,無論花費多少錢財,蘇丹都不認為代價過高。他立即下令撥給工匠人等,要多少人給多少人,成千輛手推車將礦砂運往亞得裡亞堡;鑄炮匠費時三月,艱苦備嘗,準備好一個粘土模型,用一種秘法使粘土硬化,然後便是熾熱的金屬熔液令人激動的澆鑄。鑄造成功了。敲掉泥模,露出世人迄今見所未見的碩大無朋的炮筒,使之冷卻。試炮前,馬霍梅特派出傳令兵曉諭全城孕婦。隨著轟雷似的震天巨響,火光閃耀的炮口吐出巨大石彈,僅僅試炮一發,便轟破城牆。馬霍梅特當即下令照此特大尺寸鑄造裝備一支炮隊的全數大炮。 希臘作家驚恐地稱之為第一台巨型「投石機」的這尊大炮將近順利竣工了。但還有更難辦的問題:如何將這龍形金屬怪物拖過整個色雷斯,直抵拜占庭城下呢?無比艱辛的途程開始了。一整支民伕,一整支軍隊拖著這個僵硬的長頸龐然大物跋涉兩個月之久。幾隊騎兵在前開路,不斷巡邏,以防這寶貝遭到襲擊。在他們後面,幾百也許幾千挖土工為運輸這個超重怪物日夜不停整修道路,路修好才幾個月,這怪物走過又壞了。 用一百頭公牛拉車,巨大金屬管的重量均勻分佈在車軸上,如同奧伯裡斯克從埃及向羅馬的漫遊;二百個大漢在兩邊小心扶持這根因自身重量而左右搖擺的金屬管,同時,五十名車俠和木匠不停忙碌著倒換圓滾木,給滾木塗油,加固支柱,鋪墊路面;不難設想,這支運輸隊只能用水牛走路那樣緩慢的速度一步一步為自己開闢道路,穿過草原,越過山岡。村民大為驚奇,紛紛在這金屬怪物面前畫起十字,它像戰神由它的僕人和祭司從一個國度運往另一國度;過了不久,用同樣的泥模子、同樣的方法澆鑄成的兄弟又被運往前線;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為可能。已經有二三十只這樣的龐然大物沖著拜占庭張開它們烏黑渾圓的大口;重炮載入了戰爭史,東羅馬皇帝的千年古城牆和新蘇丹的新大炮之間的決戰開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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