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奇妙之夜 | 上頁 下頁


  我退後一點靠到看臺牆上,在這裡可以自由自在地注視她,決不會引人注意。我支在手杖上,眼睛搜尋著她的目光。她看出來了,就朝我觀察的位置上稍微轉過來一點。不過,她這個動作好像完全是出於巧合,好像她並不防我,對我作出反應是偶然的,不承擔義務的。她的目光不住地繞圈子,無所不在,也無所留戀。她伺機投過來隱秘的微笑,只是對我一個人的,還是對誰都這樣呢?這是無法區分的,正是這種無從確定使我氣惱。她的目光像燈塔的間歇光一樣,隔一會就朝我一閃。這很像是許諾,但這種許諾也通過同樣一雙劍刃飛光的瞳仁,不加任何選擇地去迎合別人投來的目光。這只不過是出於風流作戲的樂趣,特別是,這樣做一點也不耽誤她好像很感興趣地跟陪伴人交談。在這賣弄風情中,有某種令人眼花塗亂的放肆,有對賣俏藝術的高深造詣,或是有一種爆發著的過剩的性感。她的這種冷冰冰的放肆傳到我身上來了,我不自覺地走近一步。我不再盯著看她,而是精于此道地從上到下去打量她,用目光撕下她的衣服,從赤裸中去感覺她。

  她聽隨我看,一點也不感到侮辱,用嘴角朝那饒舌的軍官微笑,但我看出來,她的用心是用會心的微笑來對付我。現在,當我看著她小巧的腳,那只在白裙子底下伸出來的腳時,她懶懶地朝裙子下面審視地瞥了一眼。隨後,過了一會兒,她像是偶然地抬起那只腳,擱到讓給她的扶手榜第一根橫檔上,使我通過今開的裙子看到直套到膝蓋的長統襪。而在這同時,她沖著陪伴人的那種微笑,怎麼說也像是變成嘲弄的,或是惡意的了。顯然,她不動感情地在跟我逗著玩,就像我跟她退著玩一樣。我不由得滿懷恨意,欣賞著表現她那種放肆的嫺熟技巧,因為當她狡詐詭秘地把她肉體的那種性感顯示給我看時,她同時正獻媚地埋頭和陪伴人私語,對一方和對兩者,她都只是在做戲。其實我憤恨,只是恨她對待別人的那種冷酷和居心不良的性感,因為,由於我身上熟知的那種冷漠無情,我把她看作親近的結樣姐妹,看作和她是血親相奸。不過說實話,我確實興奮起來了,也許更多地是出於恨,而不是出於情欲。

  我大膽地走近一些,用目光粗野地抓住她。「我要你,你這美人兒,」我不加掩飾的表情對她說,而且我的嘴唇一定不自覺地掀動了,因為她帶點鄙視地微笑著,從我這裡掉開頭,並且拽開裙子蓋住那只裸露的腳。但一轉眼,那烏黑的瞳仁館煙發亮地又轉過來了,又轉過去了。

  事情很明顯,她就像我一樣冷漠,我們兩人都是冷淡地在跟陌生的激情做遊戲,這激情雖然也只是畫上的火焰,但畢竟看起來美,畢竟是在陰鬱日子裡的一種尋歡作樂。

  突然,她臉上的緊張消逝了,閃現的光輝熄滅了,剛剛還在微笑的嘴彎出了惱怒的小皺紋。我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過去:一位又矮又胖的紳士,套著皺巴巴、鼓囊囊的衣服,匆匆地徑直朝她走來,臉上和額上由於興奮而汗淋淋的,正神經質地用手絹擦著。匆忙之中。他的帽子側著相在頭上才使人從旁邊看得見很寬的禿頂(我不自覺地想到,如果他摘下帽子,禿頂上一定冒著大顆的汗珠,並且使我討厭)。他帶著戒指的手上拿著一大把彩票。他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沒理會他妻子,立刻就大聲地用匈牙利語插進去跟那軍官說話。我立刻就看出來,這是個賽馬迷,更確切地分類是個馬販子,賽馬對於他是唯一的樂事,是崇高事物的高級代用品。很明顯,他妻子(看得出來她討厭他在場,因為天然的自信被他攪亂了),這時一定提醒了他一點什麼事,因為他,顯然是按妻子的吩咐,把帽子扶扶正,然後就沖她興高采烈地笑起來,體貼溫情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憤怒地聳起眉毛,厭煩這種夫妻間的親見;

  由於那個軍官在場,說不定還由於有我在場,這種親昵使她感到痛苦。他似乎很抱歉,又用匈牙利語跟那軍官說了幾句話,對方聽了報以滿意的微笑,然後他親熱而有點低聲下氣地握住她的手臂。我感覺出來,當著我們的面,這種親見使她難為情,帶著嘲弄和噁心的混雜感情,感到屈辱。不過,她已經又鎮靜下來了,當她溫柔地靠到丈夫手臂上去時,嘲弄地向我瞟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說:「你瞧,是這個人佔有我,不是你。」我感到憤怒,同時感到作嘔。我真想轉身就走開,表示給她看,這麼個鄙俗的胖子,他妻子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了。

  然而,誘惑實在太強烈了。我留了下來。

  在這一刻,起跑的信號尖銳刺耳地響了起來。一下子,聊天、發悶、發呆的全體觀眾,像受了震動一樣,突然一陣混亂,又從四面八方朝前向柵欄湧去。我必須用點橫勁防止被卷走,因為我正想在亂中好呆到她跟前去。這樣,也許會出現我現在還不知道的機會——

  一個一下定局的機會,一個下手的機會,一個油然而生的膽大妄為的機會。於是,我在急匆匆的人群中,堅決地朝她闖過去。就在這時,她那胖丈夫正好也沖了過來,顯然是為了搶到挨著看臺的一個好位置。於是我們兩人,各自被焦急驅趕著,狠狠地撞了個滿懷,撞得地寬鬆的帽子飛到了地上.那一把松松地別在帽子邊上的彩票,也劃一道大弧線彈走,像紅黃藍白的蝴蝶一樣散落下去。地瞪著我愣了一下。我機械地想道歉,但某種惡意合上了我的嘴,相反,我冷冷地盯著他,帶一點恬不知恥、正想傷人的挑釁勁兒。一瞬間,他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火星直冒,血液上湧、而又恐懼地克制著憤怒;但在我的憤怒面前,他怯懦地洩氣了。帶著令人難忘的、幾乎要叫人心軟的畏怯,他直愣愣地盯著我看了一下,然後折回頭要走;好像猛可想起了他的彩票,就彎下腰來,從地上拾那些彩票和帽子。那女人帶著不加掩飾的憤怒,激動得漲紅了臉,把她丈夫的手一扒拉,向我怒目而視;我看著,帶著巴不得她打我一下的快感。然而,當那過於肥胖的丈夫氣喘吁吁地彎著腰,在我腳跟前蹭過來蹭過去拾彩票時,我保持著相當的冷靜,漠不關心地站著,微笑地看著,沒有去幫忙。彎腰的時候,他的領帶歪得老遠,像母雞蓬鬆鍁起的羽毛,紅紅的脖子上鼓起一道寬大的肉相子。他每動一下,都像害氣喘病一樣地喘著。

  看著他這份喘勁,我不自覺地湧起一個很褻和倒胃的想頭,想像著他和妻子同房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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