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奇妙之夜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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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達的時候,林蔭道上差不多已經空了。賽馬必定早已開始,因為本該有的那種氣象萬千的車飛馬跑不見了,只剩零零落落的幾輛馬車,蹄聲哨略,急匆匆地跑過來,好像要搶回誤了的時間。車夫從馬夫座上轉過身來,問我是不是該緊跑。我卻吩咐他讓馬走穩,因為遲到木遲到我根本不在乎。把準時趕到還真當回事的時候,我看賽馬看得太多了,見參加賽馬的人見得也太經常了。再說,在馬車輕微的顛簸中,去感受藍色空氣輕柔的吹拂,更恬靜地去觀賞美麗的、枝葉廣覆的栗子樹,像在船甲板上去觀賞大海一樣,這更適合我懶散的心情。有時,栗子樹拋出幾片花瓣,去跟溫暖宜人的風逗趣,於是風就輕輕地將花瓣揚起,旋動,然後再讓它們劃一道白光落到林蔭道上。這樣隨車搖曳,閉起眼睛去尋味春天,像長了翅膀一樣飄忽,不感到一點緊張,這真是舒坦。車在快活宛入口處停下時,我實在是感到遺憾。要是我還來得及反悔,隨車顛簸著再走下去,躲開這初夏的和煦的日子,那真是太好了。可是,這已經晚了,馬車已停在競賽場的前面。一陣隱約可聞的喧嘩聲向我襲來。聲音來自逐級升高的看臺那邊,像大海的回聲一樣低沉重濁。攢動的人群,發出像球一樣滾動的喧鬧,我沒顧上去看他們,就由不得想起了揭斯屯德。在那揪隘的城市裡,當人們從偏僻的小胡同朝上到濱海大道去時,浩渺的海面濤聲隆隆,噴濺著昏暗的泡沫,還沒把人的目光引過去,人們就已感到帶鹹味的海風在頭頂尖厲地呼嘯,就已聽到低沉的轟隆聲。一場比賽一定是正在進行。可是從我這裡到如今賽馬正風馳電掣的那片草地中間,有一股像受到內在衝擊而搖擺的煙霧,五光十色,其聲隆隆:這是成群結隊的觀眾和賭徒。我沒法看到跑道,只是從熱火朝天的反應,領略到競賽的場面。騎手們一定早已出發,由攪作一團而疏散開來,有幾個正在一起爭奪第一名,因為喊叫和激動的歡呼正從那邊的人群裡飄散過來:我看不見那些奔跑,但聽到人們正任喊亂叫。從人頭轉動的方向,我猜得出騎手和馬如今一定到達了橢圓形草地的頂端,正在折回來,因為整個混亂的人群,都朝著一個我看不見的焦點,越來越一致,越來越統一,像共用一個伸長的脖子。而從這放開的喉嚨裡,用千萬個被擠碎的單個的聲音,嗡嗡地,隆隆地,匯成浪花飛濺、越來越高的狂濤。這陣狂濤在升騰,在鼓湧,已充塞了整個的空間,直至冷漠的藍天。我盯著看幾個人的臉:這些臉像裡面抽筋一樣地扭動,眼睛愣著,閃閃發光,嘴唇咬緊,下巴貪婪地翹起來,鼻翼像馬一樣地翁動。清醒地觀察這些忘形的醉人,我感到滑稽,感到可怕。一個男人站在我旁邊的扶手椅上,衣冠楚楚,臉本來應該是很俊的,現在他可是瘋了,被無形的妖魔迷住了。他舉起手杖朝空無所有的天空揮舞,像往前鞭趕什麼東西一樣。他整個身子——叫旁人看了說不出的好笑——興沖沖地跟著做疾馳的動作。他的腳後跟像踩著馬澄,在扶手椅上不停地一起一落,右手把手杖當馬鞭子,反反復複地朝空中揮著,左手則顫顫抖抖地嚷著一張白色的彩票。白色彩票越抖越急,像泡沫滅火器朝匐然鼓湧、模模糊糊湧過去的潮水上面噴射。現在,一定是有幾匹馬在拐彎的地方擠作一團了,因為這隆隆聲一下聚成喊叫兩個、三個、四個各別人名的聲音,像廝殺呐喊一樣,一堆一難的人喊叫著、怒吼著。這一陣一陣的呼喊,就像拉動了入魔的氣門一樣。 我置身在這發狂的吼叫聲中,冷得像岩壁浸在咆哮的海裡。那一刻我體驗到的東西,今天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講述出來。首先是對各種醜態感到可笑,對這種市井氣的起哄感到鄙視,當然還有其他我不樂意直說出來的東西,像對這種興奮、這種衝動、這種陷入狂熱的生命的某種稍許的妒羨。我想著,使得我這樣興奮,緊張得這樣地溫度上升,以致我渾身滾燙,不由自主地脫口叫出聲來,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筆錢能這樣惹動我去佔有它,有任何一個女人能這樣迷住我,有任何東西,任何東西,能從我感情的遲鈍中把我刺激得這樣亢奮!就是對著一支突然扳上搶機的手槍,我的心所受到的衝擊,哪怕是被驚動一秒鐘吧,其猛烈的程度,也比不上我周圍千千萬萬的人為一捧金錢打賭。而現在——定有一匹馬快接近目的地了,因為叫一個人名字的喊聲,現在正從騷亂中騰起,由千萬個聲音匯成越來越尖厲的一致的喊叫,像從繃得緊緊的弦上發出來,隨後就尖厲地一下斷了。開始奏樂了,人群一下分散開來、一輪結束,比賽揭曉了,緊張化成了頭暈目眩、疲乏了而還沒有盡興的激動。剛剛還情緒一團火熱的觀眾,分散成許多單個的人,跑著,笑著,說著,激動成瘋女人似的臉相底下,又露出了平靜的臉。曾經有一陣,比賽的混亂把千萬人熔成一個通紅的整體,如今又從中分解出聚攏來,散開去的社會群組,分解出一個個的人——我認識的人,向我打招呼的人,以及互相冷淡客氣地打量而我不認識的人。女人們互相鑒賞著她們的新服飾,男人們投出貪婪的目光。於是那種鄙俗的好奇心——對於這些冷漠的人,好奇心就成了一項特有的活動了——就開始擴展了,於是人們搜尋、計算、察看誰不在場,誰最高雅。所有這些人,剛剛從眩暈中清醒過來,他們社交活動的目的,究竟是這種閒逛的插曲,還是競賽本身,他們已經搞不清楚了。 我走過這嘈雜的人群中間,問好,答謝,舒適地呼吸著香水和高雅的氣味——籠罩著這五光十色、一片混雜的氣味。這正是我生活的氣氛。更可喜的是,來自遊藝場草地那邊,來自熏透了夏季溫暖的林間,那清爽的微風,有時一陣陣吹進這些人中間,像很褻調戲一樣地摸觸女人們潔白的薄紗。幾個熟人想和我攀談,美麗的女演員狄雅娜從一個包廂裡點頭邀請我,但我沒有走近誰。今天,我沒興趣跟這些鄙俗的人交談;以他們為鑒來照見我自己,這使我感到無聊。我只想去把握那一場戲,去把握飄飄然的一個鐘頭以來那使人感官陶醉的興奮(因為對於心灰意懶的人來說,旁人處於興奮狀態就是最扣人心弦的戲劇)。幾個漂亮女人走過去,我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們,但對掩在薄薄的衣衫下面一走一顫的乳房,我並沒有動心。 當她們感覺到,被人從肉感方面來估量,被人肆無忌憚地透過衣服者時,那種哭笑不得的窘相,使我隱隱地發笑,事實上,沒有誰迷住我,在她們跟前這樣做,只不過使我感到某種滿足。懷有這種念頭的遊戲,揣度她們內心的這種遊戲,使我感到快樂,使我得到那種用目光去撫摸她們的們體而產生麻酥酥顫動的快感,因為像每個內心冷漠的人一樣,這是我對性愛的最獨特的享受:激起別人的熱情和焦躁,而不使自己熱火起來。我喜歡去感受的,不是真正的熱火,而只是由於女人的在場而蒙上一層肉感的那種毛茸茸的溫暖,木是激動,而只是挑逗。這一回散步,我也就是這樣行事的:把引目光,再把這些目光像羽毛球一樣輕輕地碰回去;欣賞,但不去把定;觸摸女人,但不動感情,只從這種遊戲的不涼不熱的快感中稍沾點熱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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