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奇妙之夜 | 上頁 下頁


  然而,我的神思精力處於過渡期的輕微的減退中,是在一個確切的時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的。那個時刻我還清楚地想得起」來。那是在夏天——那已經是明顯地變得遲鈍、對任何新東西都不再感到有活躍的吸引力了——當時我在維也納居留。我忽然收到一個女人從療養區來的信。我跟這女人保持親密的聯繫已經三年了,我甚至直率地認為,我在愛她。她情緒激動地給我寫了十四頁.說她這星期在那裡結識了一個男人,說那人變得對她至關重要,簡直成了她的一切了,說秋天她就要和那男子結婚,我們之間的關係必須結束,還說她回顧和我一起度過的那些時日,並不後悔,而是感到幸福,說她會記著我,這憶想將作為她過去生活中的第一快事伴隨她進入新婚中去,說她希望我會諒解她這突如其來的決定。作了這番事務性的通知以後,這封情緒激動的信又過甚其詞地萬分感人地向我懇求,懇求我不要生她的氣,不要為這突然的拒絕而過分地難過,懇求我不要設法用強力去阻攔她,或是對自己做出什麼傻事來。字字行行越寫越激動,說要我一定找一個更稱心如意的,以尋得安慰,說要我立刻給她回信,因為她擔心我收到通知後的情況。結尾是用鉛筆寫的,寫得更是倉促:「不要做不明智的事情,理解我,原諒我!」我讀著信,起先是對這消息感到吃驚,隨後,我把信通讀了一遍,再讀第二遍,讀罷我感到有點慚愧,慚愧剛一露頭,很快又揚作內心的驚恐。

  因為,那種強烈的出自本性的心情,我的情人認為不言而喻會有的,我心裡竟然連一點這樣的苗頭都沒有激起。我沒有為她的通知感到痛苦,沒有生她的氣,甚至連閃念之間都沒有想到要狂暴地對待她,或者對待我自己。我這種冷漠的心情簡直太奇怪了,以致連我自己都感到驚愕。一個女人——她曾經陪伴我生活了幾年,她溫暖的身子曾經柔軟地伸展在我身旁,她的呼吸曾在長夜裡消失在我的呼吸裡,她就這樣拋棄了我,而我竟無動於衷,不去阻止,不設法去把她奪回來i『一個女人憑著純粹的本能,由不得要假定一個真正的人不言而喻會有的一切心情,竟絲毫也沒有在我心裡出現。在這一瞬間,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我的心靈麻木已發展到多深的程度了。我像漂在閃光的流水上往下滑,沒有立足之地,也沒有什麼把我拉住。我一清二楚地明白了,這種冷漠就是一定程度的死亡,·一定程度的僵屍化,儘管還沒有散發腐爛的臭氣,但在這一刻表露出來的木可救藥的呆滯和冷漠無情,就是實實在在的肉體的死亡,也是外表可見的衰敗的先兆。

  這個事件以後,我就開始細心地觀察我自己和我身上那種值得注意的心靈僵化,像病人觀察自己的病情一樣。這以後不久,當我的一個朋友死了,我去送葬的時候,我諦聽自己靈魂的深處,永遠失去了一個從兒時起就親近的人,我心裡是不是感到悲哀,是不是會有某種感情自覺地繃緊起來。但是毫無感應。我覺得身上像有什麼粘滯無神的東西,任何事情從那裡照過去的時候,都怎麼也照不進去。儘管我借這個機會和這一類機會,硬逼著自己去感受點什麼,甚至於想用理智來說服自己,但從遲鈍的內心沒有得到回答。人們離我走開,婦女們來來去去,我都只感到像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一樣。在我和直接呈現在我面前的東西之間,像窗玻璃把雨隔開一樣,總隔著一堵死氣沉沉的牆,一堵我沒有力量用意志去拆除的牆。

  儘管我現在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了,但這一認識並沒有使我產生切實的不安,因為我已經說過,就連和我切身相關的事物,我也漠然置之。而且對痛苦我也沒多少感觸了。使我滿意的是,這種心靈的虧損從外表上很難覺察出來。這有點像男人陽萎,只有在親見的一刻才暴露出來。在宴會上,當我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淡然冷漠時,我常常通過假裝的嘩眾取寵的激昂,通過像是自發的故作多情,作出某種姿態來進行掩飾。表面上,我繼續過著這種舒適快意、一如往昔的生活,沒有去改變它的方向。幾個星期,幾個月過去了,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就湊成了幾年。一天早晨照鏡子,我看到額角上有一條灰暗的皺紋。我感到,青春要慢慢地去到另一個世界了。然而,別人稱之為青春的,在我是早已過去了。因此,這種分手也就沒什麼特別難受的,因為我對自己的青春也沒有充分地愛過。而且我僵硬的感情,連對我自己也不理會。

  由於這種內心的惰性,我過的日子越來越千篇一律了,儘管在事務上、變故上有種種不同。它們一個挨一個排列著,沒有重點,像樹葉一樣生長凋落。我想再為自己描述下來的那個唯一的日子,也這樣平庸無責地開始了,沒有任何特殊性,沒有任何顯示內蘊的標記。那一天,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我起得很遲。無意中泛起還是從兒童時代起、從上學的時候起就有的過星期天的感覺,我洗了一個澡,看看報,翻翻書,然後,夏季裡溫暖的白晝不請自來地鑽進我的屋子裡,吸引了我,我就去散步了。我照老習慣穿過柯爾索大街,在跟相熟要好的人打打招呼中,隨便同某個人簡單地說上幾句話,然後就到朋友那裡去進午餐。下午,我避開了一切約會,因為我特別喜歡星期天有幾個鐘頭不被占去,自由自在。而這幾個鐘頭,是完全屬￿我興之所至的情緒,突如其來的舒適感或者心血來潮時的決定所有。後來,我從朋友家裡出來,橫過指環街,舒心愜意地感受著陽光滿街的美。街上初夏的服飾使我看了高興起來。所有的人都顯得快活,各隨心意地眷戀著滿街花花綠綠的星期天的氣氛。許多各別的事物使我感到驚奇,尤其是,挺立在柏油路中間鋪天蓋地一片新綠的樹叢。雖然我幾乎每天都走過這裡,但這星期天的熙來攘往使我突然感到有如一種奇景,不由得使我產生了對濃綠、明麗和絢爛的渴望。我帶點好奇心想起了郊外的遊藝場,想起了在這春末夏初的時節,那裡的大樹,在車輛風馳電掣的林蔭道上,像魁偉的綠衣侍從一樣,站立在左右兩旁,一動不動地,向那些盛裝豔服的人們,伸出一簇簇白花。我立刻向這一閃念的願望讓步了,習慣地叫住了一路向我駛來的頭一輛馬車。在回答車夫的提問時,我指示他直奔遊藝場。「看賽馬,男爵先生,是不是?」他恭順解事地問我。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上流社會的人土非常欣賞的賽馬日,是每年一度大賽馬的預習,是全維也納的上流人士雲集的日子。上車的時候,我想到,幾年前,我要是能把這個日子錯過,忘記,那才奇怪呢!像病人在顛簸中感覺到自己的傷痛之處一樣,這種忘性大,又使我感覺到了把我毀了的完全淡然冷漠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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