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終於,我趕上了她;在一個道路轉彎的地方,我敏捷地橫插過去,還沒有跟她打個照面兒,就按照大學生的方式脫下帽子,揚得高高地向她致意,問道:我是否可以陪她。她從邊上投來譏諷的一瞥,並沒有放慢飛快的速度,用幾乎令人氣憤的諷刺語氣回答道:「如果對您來說我走得不是太快,為什麼不呢?我急著趕路。」我被這種落落大方的態度鼓勵著,變得越發糾纏不休,提出一打好奇的、大部分很傻氣的問題,她卻很樂意地、大大方方做了回答,這使我的意圖不但沒受到鼓舞,巨而模糊不清了。因為我在柏林的攀談經驗多是針對反駁和嘲諷的,而不是這樣在快速行走時直率的交談:

  我再次感到,我魯莽地撞上了一個比自己強的對手。

  但事情比這還糟糕。當我更加冒失地、刨根問底地問她住在哪兒時——她那兩隻栗色的眼睛突然尖銳傲慢地轉過來,炯炯發光,絲毫不再掩飾她的嘲笑:「就在您的近鄰。」我簡直目瞪口呆。她從旁邊又向這邊望了一眼,看看這一箭是否射中了。真的,它正中我的咽喉。

  一下子,那種厚顏無恥的柏林腔不見了,我很不肯定地、簡直是態度謙恭地結結巴巴地問道,我的陪伴是否讓她討厭。「怎麼會呢,」她重又微笑起來,「我們只剩下兩條街了,可以一齊走啊。」一聽這話,我的血一下子湧了上來,我幾乎再也走不動了,但又有什麼用呢,改變方向就更受人了:這樣我們就得一起走到我住的房子那兒,這時她突然停住,向我伸出手,不加思索地說道:「謝謝您的陪同,別忘了今晚六點你要來找我丈夫。」

  我羞得滿面通紅。但我還沒來得及道歉,她已經輕盈地上了臺階,我站在那兒,想著我膽敢愚蠢地說出那些傻氣的話」,心中一陣恐懼。我這個吹牛皮的傻瓜像邀請一個縫紉女工一樣邀她星期日郊遊,用陳詞濫調恭維她的體形,然後又重彈起孤苦零訂的大學生那多愁善感的老調。——我覺得,我羞愧得直想嘔吐,噁心的感覺使我窒息。現在她笑著走了,傲氣十足地去她丈夫那兒了,把我做的蠢事告訴他,而我在所有人當中最看重他的評價,在他面前顯得滑稽可笑,比赤身裸體地在鬧市受鞭打還要痛苦萬分。

  在晚上之前的那可怕的幾個小時裡,我給自己描繪了一干遍他是怎樣帶著精雅的諷刺的微笑來接待我的——嗅,我知道,他精通挖苦的藝術,懂得怎樣把一個嘲諷造得鋒利無比,好讓它直刺你的骨髓。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走上斷頭臺也不會像我這次走上樓梯一樣艱難,我吃力地咽下嗓子眼裡的一日唾沫,走進他的房間,這時我更加迷惑了,我仿佛聽到了隔壁房間有女子裙裾塞級審奉的聲音。她肯定在那兒偷聽,那個傲慢的女人,想要欣賞我的尷尬,欣賞那胡說八道的小夥子的難堪。終於,我的老師來了。「您怎麼了?」他關切地問,「您今天這麼蒼白。」我趕忙否認,等待著他的捉弄。但擔心的處決並沒有發生,他跟以前一樣談起學術上的問題:我膽戰心驚地傾聽著,沒有一句話暗含著影射或諷刺。我先是驚奇地而後又高興地認定:她沒有說出那件事。

  8點鐘,門又被敲響了。我起身告辭:我的心又放回了肚子裡。當我走出屋門,她剛好走過;我打個招呼,她的目光微微地向我發出笑意,我松了一口氣,我把這次原諒理解為一個繼續守口如瓶的允諾。

  從那一刻起,我的注意力發生了轉移;以前,我的孩子般虔誠的敬畏之心覺得這個神化了的老師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天才,我完全忘記了去注意他私人的、塵世的生活。我以那種任何真正的狂熱都具有的誇張方式,把他的存在完全從我們井井有條的世界的一切日常事情中提升出來。就像一個初次戀愛的人不敢在想像中脫去聖潔的姑娘的衣服,也不敢像別人那樣自然地觀察穿裙子的生物一樣,我也不敢虛偽地窺視他的私生活:我總是把他理想化,認為他脫離了一切俗物,只是語言的使者,創造精神的外殼。現在,由於那場悲喜劇式的豔遇:我與他的妻子不期而遇,我就.禁不住想更密切地觀察他的家居生活,一種不安分的、四處窺探的好奇心實際上讓我違心他睜開了眼睛。我探尋的目光剛剛開始行動,就被搞糊塗了,因為這個人在自己家的生活十分獨特,簡直像個不解之謎。

  那次邂逅不久,我就被邀去吃飯,當我第一次看到他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跟妻子在一起時,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懷疑他們是一個彆彆扭扭的生活團體,我越是深入這個家庭的內部,我的這種感覺就越是讓我迷惑不解。並沒有言語或表情顯示出二人之間的緊張或木和,恰恰相反,正是這種空白,這種不存在任何友好或對立跡象的空白,把他們倆奇跡般地籠罩起來,使人看不透他們,這種感情上的沉重、燥熱的風平浪靜比爭吵的狂風暴雨或懷恨在心的聽不見雷聲的閃電更使氣氛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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