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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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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仿佛聚成一團壓在沉寂的大廳上,大家都屏著呼吸。拍賣人以近乎虔誠而莊嚴的神態拿起象牙錘子,高高舉在無聲的人群上方。他再一次嚇唬:「J′mdjuge!」沒有用!毫無反應!於是:「二十六萬法郎,第三次!」他說道,乏味而氣惱地把錘子敲了一下,「成交!」結束啦!二十六萬法郎!這樣乏味地輕輕一敲,人牆就動搖了,裂開了,又變成一張張有活力的面孔。大家都開始活動手腳,呼吸,叫喊,歎息,清清嗓子。擠在一起的人群,猶如整個身體,在一次像掀起的波浪那樣挨個傳過去的推擠中挪動和放鬆。這一陣推擠傳到我的身上,不知是什麼人用胳膊肘子當胸撞了我一下,同時有人小聲地對我說:「Par-don,Monsieur!」我不禁猛地搐動了一下。這聲音!真想不到,教人好高興呀!讓人老是惦著,不知道去了哪裡!叫我好找哇,這鬆散開來的人群形成的波浪——碰得真巧——竟然剛好把他沖到我的身邊。謝天謝地,我又見到他了,就在近旁。現在我總算,我終於可以看住他,保護他了。我得留意,別正眼直視他,只能從側面拿眼角覷他,而且不是看他的臉,而是看他那一雙用作工具的手。可是,奇怪:不見他的兩隻手哇。我一下就看出來了:他是把外套的下袖管緊貼在自己的身軀上,像一個怕冷的人把手指縮到袖口護住,這就看不見了。如果他現在要觸摸對象,那麼對方只會覺得偶爾碰到了柔軟的織物而已,毫無危險,而他那只隨時可以突然伸出的賊手卻掩藏在袖子裡面,如同收在長滿絨毛的貓腳裡的利爪。可這一著的目標是誰呢?我謹慎地斜眼看他的右邊,那裡站著一個瘦長的男子,衣服紐扣全扣著,在他前面又有一個,後背寬闊,惹不起的樣子。所以,眼下我吃不准,他會靠近他們倆中的哪一個而能得手。可是這時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膝蓋輕輕地給撞了一下,我渾身像打寒戰似的,驀地產生一個想法:難道這番準備工作竟然針對著我本人不成?最終你這呆子在展廳裡竟要向惟一知道你底細的人下手嗎?要我這會兒——這可是至關重要的,也是令人百思難解的一堂課哪!——領略你的手藝嗎?確實如此,我覺得就是針對著我,正是我,這個不可救藥的倒黴鬼看來正是選中了我,正是我,正是他對之渾然不知的假想朋友,正是我這個惟一深諳他的手藝的人。 肯定是這樣,毫無疑問,這是針對著我,現在我不可能再弄錯了:我已經準確無誤地感覺到旁邊這個人的肘子輕輕抵住我的腰際,那只掩藏在袖管裡的手一點一點地往前推移,很可能在擁擠的人群一開始鬆動時,便會在晃蕩中輕巧地把手伸到上衣和背心之間。如果我針對著他稍微動一下,現在還完全能把自己保住。我只要往旁邊一轉或者把上衣扣好,就行了。可是很奇怪,我再也沒有這點力氣了,我的整個身體由於激動和等待而不能動彈,像中了催眠術似的。我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停住不動,如同凍結了一樣。在我莫名其妙激動地等待著的時候,心裡飛快地想,小皮夾子裡有多少錢。在想起小皮夾子的時候,我一身體的每一部分,每一隻牙齒,每一個腳趾,每一根神經,只要一想到,馬上便變得非常敏感——感覺得到錢包仍然壓在胸口,溫暖而靜止。可見小皮夾子暫時還在那裡。既然作好了這樣的準備,我要擋住他的襲擊完全不成問題。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希望有這次襲擊。我的感覺完全混亂了,好像分裂了開來。一方面,我替他著想,希望這傻瓜放過我;另一方面,我又在等待他一試身手,等待著他那具有決定意義的推撞,心裡害怕而緊張,如同牙科醫生的鑽頭靠近痛處時的感覺一樣。可是他好像要懲罰我的好奇心似的,一點也不急於推撞我。他一再停下來,但是暖烘烘地靠得很近。他從容地一點一點移過來。雖然我所有的宮能完全被咄咄逼人的觸摸所吸引,但是同時我卻用完全不同的感覺非常清晰地聽到拍賣台那邊傳過來的不斷上升的喊價聲:「三千七百五十……沒有人再加嗎?三千七百六十……七百七十……七百八十……沒有人再加嗎?沒有人再加嗎?」隨後錘子落下。大家鬆散開來時那種輕輕的推擠又一次傳遍人群。在同一瞬間,我感覺到那蕩開的鱗波漾到我的身上,這是像一條蛇倏地竄過那樣的動作,是一種給人以溜滑感的、人體散發出來的氣息,而不是真正的掏取。如果不是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受威脅的部分,我怎麼也感覺不到它。恍如風乍起,吹皺了我的外衣,我似有若無地覺察到飛鳥掠過似的動了一下,這時…… 這時突然發生了我始終沒有預料到的事情:我自己的一隻手從下面猛地向上一伸,抓住了在我外衣裡面的另一個人的手。我從來也沒有打算這樣冷酷地還手。這只是肌肉的反射作用,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由於純屬身體的自衛本能,我這只手不由自主地驀地伸了上來。現在——真要命!——我的手抓住了另一個人的冰冷的、直打哆嗦的手腕,我自己也感到詫異和吃驚。不,我從來都不想這麼做! 這個瞬間我無法形容。我驚呆了:突然硬把另一個人身上的一部分冷冰冰、活生生的肉體捏在手裡。他同樣也嚇癱了。就像我沒有力氣放開他的手,心裡也沒有想到要這麼做,他同樣也沒有膽量掙脫他的手,心裡也沒有想到要這麼做。「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賣人充滿激情地在上面大聲叫喊——我仍然抓牢另一個人的戰慄不已的那只賊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始終沒有人覺察到發生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沒有人意識到在這兩個人之間正進行著殊死搏鬥:只在我們兩個人之間,只在我的和他的繃得不能再緊的神經之間正進行著這場無以名狀的決戰。「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數字的漩渦越轉越快。「五百三十……五百四十……五百五十……」終於——整個過程持續下到十秒鐘——我恢復了呼吸。我把另一個人的手放開。那只手馬上縮回去,消失在粟黃色外套的袖管裡。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上面連續不斷地傳來響亮的聲音,我們倆依然靠著站在那裡,我們在這段玄妙的公案裡是同謀,兩個人都由於共同的經歷而癱軟無力。我還感覺到,他的身體暖烘烘地貼在我的身體旁邊。現在,我鬆弛下來,反而激動起來,僵硬的膝蓋開始發抖。我覺得好像這輕微的顫動傳進了他的膝蓋裡。「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數字跳得越來越高,但我們還是站在那裡,仿佛恐懼的鐵環把我們扣在一起。終於我獲得了至少轉過頭來,朝他看去的力氣。在同一刹那他也朝著我看。我正對他的目光逼視他。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別去告發我!那雙含淚的小眼睛似乎在乞求。從那圓形的瞳孔可以看出,他已心膽俱裂,世間萬物的原始恐懼展露無遺。稀疏的鬍子也在極度的驚恐中抖動不已。只有這雙睜大的眼睛我還能看得清楚,但是除此以外,在我事先和事後都從未在任何人臉上看見過的那種無法描摹的驚懼表情中,那張面孔已經不成其為面孔了。我覺得羞愧難言,竟然有人如此卑微,如此下賤地仰面看我,仿佛我有生殺予奪之權。他這樣畏懼,使我感到羞恥。我難堪地又把自己的目光轉向一邊。 他明白了。現在,他知道我絕對不會去告發他了。這使他重新獲得力量。略微一動,他躬起的身於便同我分開。我感覺到他要永遠離開我。先是在下面鬆開貼在一起的膝蓋,然後我的一隻手臂覺察到由於緊靠在一起而傳過乘的體溫消失了——我覺得仿佛有什麼本來是屬我的,現在忽然沒有了——像扎猛子一樣,我這個不幸的夥伴已不見了,在我的身邊留下一個空隙。在最初的一瞬間,我舒了一口氣,感到周圍變得寬鬆了。但是一轉眼我猛地一驚:那個可憐蟲,他現在怎麼辦?他沒有錢哪!可我得以在這幾個鐘頭裡經歷驚心動魄的場面,還是應該感謝他。我做了本非所願的同謀。我一定得幫助他!於是我連忙擠過人群去追他。糟糕!這個倒黴鬼誤解了我這番熱心腸。他從過道遠處偷眼瞧我!可見他怕我。我想叫他放心,可我還沒有來得及向他示意,那件栗黃色外套已飄然下樓,融人人潮洶湧的大街,可望而不可即。像開始時那樣突然,我這一堂課也頓時結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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