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女僕勒波雷拉 | 上頁 下頁


  然而,每個星期天早上,克蕾申琪總會穿上打著細褶,張得很開的裙子,戴起土氣的盤形女帽去教堂。而只有一次,就在她到達維也納後頭一回出去那天,她曾試著隨便閒逛。可是她不想搭乘電車,小心翼翼地沿著亂哄哄地在她身旁震顫不已的馬路溜達,回良睛總盯住石頭牆壁,所以只走到多瑙河邊為止。在那裡,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似曾相識的流水,然後轉過身子,依舊沿著房屋,膽怯地避開車道,腳步沉重地從原路返回。這是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出門,為的是瞭解一下情況,但是看來這一趟必定使她失望了。從此以後,她每逢星期天再也不外出,寧可幹針線活,或者在窗邊閑坐。她過的是猶如腳踏水車一樣單調刻板的苦日子,大都會並未給她這種生活帶米一絲一毫的變化。除了每到月底,她伸出雙手接過來的不再是像以前那樣兩張,而是四張藍票子。這是一雙歷經風雨剝蝕,老是要伸進鍋裡變得不成樣子,經常碰撞已無完膚的手。出於疑心,她每次都要把這些鈔票驗看好久。她不嫌麻煩地攤開這些紙幣,簡直是深情地把它們都捋平,然後將剛得的票子連同原來的那些一起放進從村子裡帶來的黃色雕花小木箱裡。這只笨重、粗陋的小箱子就是她活著的全部秘密和意義所在。夜裡她把鑰匙放在枕頭下面,白天收藏在哪裡全家誰也不知道。

  這便是這個怪人的習性(無論管她叫什麼,她畢竟生而為人,雖然人類的常情通性僅僅在她麻木不仁、懵然無知地舉手投足時方可窺見)——然而,或許恰恰需要這樣的造化產物,才能夠像蒙著眼罩一樣,視而不見,心無旁騖,忍受得了在年輕的封·弗……男爵這個同樣反常已極的人家當女傭。一般說來,僕役們在受雇和解約的法定限期一到,便再也不願在這個動不動就吵架的環境裡呆下去。女主人經常用激怒的聲調大喊大叫,甚至發展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她是埃森一個有錢的工廠主的女兒,韶華已逝,在某個療養地結識了這個比她年紀小得多的男爵,便輕率地嫁給這個儀錶堂堂、無處不顯示出貴族門第魅力的輕浮子弟。可是蜜月剛過,新媳婦就不得不承認父母的反對有道理:他們不贊成匆匆忙忙結婚,特別注重要真心實意,要有才幹能力。除了隱瞞多筆債務以外,這個很快就變得懶散的丈夫,不久又暴露出對單身時養成的浪蕩習慣比結婚後應盡的本分更感興趣。這個獻殷勤屬二流水平的小白臉心腸不壞,從內心深處看甚至隨和可親,像所有草率行事的人那樣。但他對待世事滿不在乎,百無禁忌,不屑于拿錢作本算利息,把它視作出身微賤者生性慳吝的狹隘行為。他要逍遙自在,她卻要踏踏實實,循規蹈矩地過日子,這是萊因地區市民特有的持家之道,可是這使他感到無法忍受。儘管她很有錢,但是對他的每一筆數額稍大的開支總是錙銖必較。這位精打細算的夫人甚至拒絕修建賽馬場這一他最想實現的要求。到了這個地步,他覺得再沒有必要為這個粗脖子,大塊頭的北德娘兒們恪守為夫之道了。她頤指氣使地大聲嚷嚷,實在教他聽著難受。於是他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把她晾在那兒,他雖未疾言厲色,但還是毫不留情地拒斥了這個感到沮喪的女人。每當她對他口出怨言,他就好像關懷備至似的洗耳恭聽,可是等到她訓示完畢以後,他便借吞雲吐霧把她那些情緒激動的告誡遠遠吹走,隨後無拘無束地愛怎麼幹就怎麼幹。灰心的妻子對這種刁滑的,類乎公事公辦的一團和氣,比遇到任何形式的對抗都更加感到怨氣難消。可是面對這種極有教養的,從不過火的,簡直刺透人心的謙恭姿態,她只能徒喚奈何,因而鬱結的憤恨就轉而往另外一個方向噴發。她大聲叱駡僕人,瘋狂地向無辜者發洩她的本來有理,然而遷怒不當的怨恨。因而不可避免地產生這樣的後果:兩年之中,她不得不更換女傭至少十六次。有一回甚至還先打了一架,花大錢賠償才得以了結。

  只有克蕾申琪猶如雨中出租車前面的一匹馬,儘管鬧得天翻地覆,她卻依舊木然不動。她不站在任何人一邊,也不去理會發生了什麼變化。她似乎沒有注意到:那些來到她的身邊,和她共居女僕房間的陌生人不斷地變換著名字、頭髮顏色、身體氣味和舉動特點。她不同任何人說話,也不去管碰撞得乒乓亂響的房門,經常中斷的午飯、無可奈何和舉止失常的暴怒。她冷漠地從廚房走到市場,又從市場回到廚房,奔忙不已。她對這個隔絕的圈子以外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如同連枷無情地拍打穀物那樣,她把一天又一天摔成零七八碎。就這樣,大都市里的兩年時光在她身邊流逝,並無一事留下痕跡,也未擴展她心中的那塊彈丸之地。只有一點是例外:小箱子裡的藍色鈔票堆疊起來已高了一英寸,到年終她用沾濕的手指一張一張地清點時,發現積滿一千這個具有神奇力量的數字,已經不再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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