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馬來狂人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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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沒在熱帶地區呆過……您不知道,這樣一個黃種混蛋抓住一個白人『老爺』的自行車,還命令這位『老爺』呆在那兒不許動,在那兒是怎樣的放肆行為。我非但不予回答,反而照著他的臉一拳打去……他晃了幾晃,可是抓住自行車不放……他那雙眼睛,那雙膽怯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流露出奴性十足的恐怖神情,可是他的手緊緊抓住車把,死也不放……『youremainhere,』他又囁嚅了一遍。幸虧我身邊沒帶手槍,要不然我會一槍把他打死的。『滾開,你這個流氓!』我只吼了一聲。他縮著脖子,盯著我看,可是他的手抓著車把不放。我又照著他的腦袋打了一拳,他還是不鬆手。這下我可火冒三丈了……我發現她已經走了,說不定已經溜掉了……於是我用真正拳擊的方式,在他下巴頦上猛擊一拳,他像一陣旋風似的倒了下去。現在自行車又到了我的手裡……可是等我跳上去,車子卻騎不動……剛才使勁把車子奪來奪去,鋼絲擰彎了……我兩手哆哆嗦嗦地,企圖把鋼絲扳直……可是不行……我就把車扔在道上,就扔在那個無賴身邊。他流著血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往旁邊一閃……然後,啊不,您沒法體會,在那兒大庭廣眾之下,這是多麼可笑,一個歐洲人……咳,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跟著她,追上她……於是我就跑,活像個瘋子沿著馬路往前飛跑,兩邊茅屋裡那些黃種人十分驚訝地擠在門口,看一個白種人,看這個醫生在那兒猛跑。 「我汗水淋漓地趕到鎮上……我第一句話就問:小轎車在哪兒?……剛剛開走……大家都非常驚異地望著我,我在他們眼裡,大概活像個瘋子,滿身塵土,一頭的汗,人還沒站住,就大叫大嚷地發問……我看見馬路那頭汽車風馳電掣而去,卷起一股白煙……她逃跑成功了……成功了,正如她那堅定的盤算,堅定到殘忍地步的盤算的一切細節都必然成功一樣。 「可是逃跑對她也無濟於事……在熱帶地方的歐洲人當中是沒有秘密可言的……大家彼此全都認識,事無巨細都會引人注目……她的司機在鎮公所的平房裡小是日白待了一小時的……幾分鐘之後,什麼情況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是誰,……她住在城裡……住在首府,從這兒坐火車去要八小時的路程……她是,咱們就這麼說吧,她是一個大商人的妻子,家資萬貫,出身高貴,是個英國女人。我知道,她丈夫到美國去了五個月,過幾天就要回來,接她一起回歐洲去……可是她——這個念頭像毒藥似的燒的著我周身的血液——她目前的狀況至多只能再維持兩三個月…… 「到此為止,所有發生的一切事情,我還能使您明白……之所以能使您明白,大概只是因為到這一瞬間為止,我還能理解我自己……我還能作為醫生對我自己的狀況作出診斷。可是從此刻起,我就像發了高燒似的……我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這就是說,我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多麼荒誕不經,可是我已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已經不再理解我自己……我像著了魔似的,奔向我的目標,一個勁地往前跑……您且等一等……說不定我還是能使您理解……您知道馬來狂是怎麼回事嗎?」 「馬來狂?……我好像記得……這是在馬來人當中流行的一種癲狂症……」 「不僅是癲狂……這是一種瘋病,一種狂犬病……一種狂暴的、荒誕的偏執狂的發作,任何一種酒精中毒都無法與它相提並論……我住在當地的時候曾經親自研究過幾個病例,——觀察別人的情況總是非常聰明非常冷靜的——可是並沒有揭示出這種瘋病起源的可怕秘密……反正無論如何總是和氣候有點關係,和這種鬱閃壓抑的氣氛有關,就像一陣暴風雨壓迫著人的神經,直到神經崩裂……所以說馬來狂……是啊,馬來狂……就是這樣:一個馬來人,隨便哪一個,非常普通,非常和善,慢慢地啜飲著自己家釀的酒……就這麼坐在那兒,神情呆滯,樣子冷漠,有氣無力……類似我坐在自己房間裡那樣……突然猛的一下子他跳起身來,抓了一把匕首便跑上街去……他筆直地往前跑,一個勁地往前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兒跑……不論是人還是畜生,如果攔住他的去路,他就用馬來匕首把他捅倒在地,這種嗜血的醉意只有使他更加激昂暴烈……他一面狂奔,一面口吐白沫,像瘋子一樣嚎叫……他不斷地跑呀跑呀……不東張西望,不左顧右盼,只是一個勁地尖聲嚎叫,握著血淋淋的匕首,筆直往前狂奔猛跑,叫人看了毛骨悚然……村裡的人都知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攔住一個馬來狂人……所以只要有個狂人跑來,大家都高聲喊叫,互相警告,『馬來狂!馬來狂!』大家都四下奔逃……可是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一個勁地跑,見人捅人,見什麼捅什麼……直到人家把他像條瘋狗似的一槍打死,或者他自己口吐白沫倒地身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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