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馬來狂人 | 上頁 下頁


  「我霍地站起。方才我沒聽見有汽車開過來的聲響。一個白種女人到這個叢莽世界裡來?

  「我想到樓下去,可是剛舉步又猛地退了回來。我向鏡子裡瞥了一眼,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我心煩意亂、焦的不安,為不愉快的預感所折磨,因為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會有人出於友好的動機前來看我。我終於走下樓去。

  「有位大大在前廳等候,看見我就快步迎了上來。一張厚厚的乘汽車用的防塵面紗遮住了她的臉。我想向她問好,可是她很快地就接過話頭。『您好,大夫,』她用英語十分流暢他說道——我覺得有點過於流暢,就像是事先練好的——,『請原諒我這個不速之客。我們剛才正巧在鎮上,我們的汽車就停在那兒,,——我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幹嗎她不把汽車一直開到門口——『我突然想起,您就住在這兒。我已經聽人談起很多您的事。您上次給副總督動手術,真是妙手回春,現在他的腿已完好如初,他跟從前一樣玩高爾夫球了。是啊,我們還一直在談論這件事呢,我們寧願不要我們那裡所有的怨氣沖天的外科醫生和另外兩個大夫,換您到我們那兒去。說真的,您怎麼老不在城裡露面,您過的日子活像個苦行僧……』

  「她就這樣嘰哩呱啦他說個沒完,越說越急,根本不讓我有插嘴的餘地。她喋喋不休他說了這番傻話,我聽出她有些心煩意亂、心神不定,我自己也不覺煩躁不安起來。我暗忖她幹嗎說個沒完沒了,幹嗎不把面紗摘了?她在發燒嗎?她病了嗎?她是不是瘋了?我變得越來越不安了,因為我發現我這樣一聲不響地站在她面前,聽憑她劈頭蓋腦地給我澆上一場傾盆大雨似的廢話,顯得非常可笑。最後她終於稍稍停頓了一下,我才能請她到樓上去。她對聽差一擺手,讓他留下,然後走在我的前面,邁步上樓。

  「『您這兒真美,』她一面在我屋裡四下環顧,一面說道,『啊,這麼多漂亮的書!這些書我都想讀它一遍!』她走到書架跟前,仔細端詳著書名。自從我迎上前去接待她以來,她這是第一次有那麼一分鐘沒吭聲。

  「『我可以給您沏杯茶嗎?』我問道。

  「她也不轉過身來,還是一個勁地只看書名。『不用,謝謝您,大夫……我們馬上又得繼續上路……我沒多少時間……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遠足……啊,您這兒還有福樓拜,這個作家我喜歡極了……妙極了,真是妙不可言,這本《情感教育》……我發現,您還讀法文書呢……您懂的東西真多啊!……不錯,德國人,德國人在學校裡什麼都學了……掌握那麼多外語,真了不起!……副總督對您的本事堅信不疑,他老是說,只有您一個人給他做手術,他信得過。……我們城裡那位好心的外科醫生只能陪著打打橋牌……話說回來,您知道嗎……』——直到現在她還背沖著我——『今天我自己腦子裡也閃過這麼個念頭,我得找您請教請教……剛才我們恰好從這兒路過,我就想……我看您現在大概正忙著吧……那我寧可下次再來!』

  「『你乾脆把牌亮出來吧!』我當時心中暗想。可是我不動聲色,只是對她說,現在還是不論什麼時候,只要她願意,為她效勞對我來說都是三生有幸的事。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病,』她說著把身子轉過一半來,同時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隨便翻看著。『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病……小毛病……婦女的病……頭暈、昏厥。今天早上我們的汽車拐了個彎,我就突然栽倒了,昏死過去……聽差不得不在汽車裡扶著我,取水給我喝……咳,說不定司機開得太快了,您說呢,大夫?』

  『我沒法這樣隨便判斷。您經常這樣昏倒嗎?』

  「『不,……啊,是的……近來老是這樣……恰好在最近一段時間,…………是的……老是這樣暈眩噁心。』

  「她又站在書架子前面,把書塞回去,另外抽出一本,翻閱著。真奇怪,她幹嗎翻書的時候老是這麼……這麼心煩意亂啊,幹嗎她不把面紗掀起來看人啊,我故意一聲不吭,讓她等著,我覺得這樣挺有意思。最後她終於又開口了,還是她那喋喋不休、滿不在乎的口氣。

  「『這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吧,大夫,是不是?不是熱帶病……不是什麼危險的病……』

  「『我得先看看,您有沒有發燒。請讓我按按您的脈……,

  「我向她走去。她稍稍地往旁邊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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