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馬來狂人 | 上頁 下頁


  果然不錯,我在昨天同樣的時刻醒來。夜光錶面上,長短針重疊成一條發光的線。我急急忙忙走出悶熱的船艙,進入更加鬱悶的黑夜。

  群星像昨夜一樣輝耀,把漫天的清輝傾瀉在顫動的船身上,南十字星座高懸天際,晶光閃耀。一切都和昨天一樣——在赤道地帶白天和黑夜比我們的地區更像孿生姐妹——不過我的心裡再沒有昨天那種柔情湧流、如癡如夢的恍惚之感。不曉得什麼東西吸引著我,使我慌亂,我知道它吸引我到哪裡去:到船角那堆黑魆魆的船索旁去,不知道那個神秘的男人是否又呆呆地坐在那裡。頭上響起船上的鐘聲。這使我移步向前。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心裡既有反感,可又受到吸引,我還沒有走到船壁那裡,突然有個東西在那兒亮了一下,像是一隻火紅的眼睛,那是煙斗。原來他已經坐在那兒了。

  我不禁嚇得倒退了幾步,站住了身子。再過一刹那我可能就走開了。這時在那邊黑暗裡有什麼東西窸窸窣窣動了一下,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猝然間我聽見他的聲音就在我的緊跟前,他壓低了嗓子,聲調很客氣。

  「對不起,」他說,「您顯然是想回到您的老位子上去,我覺得您看見了我便退了回去。您請坐吧,我正要走了。

  我急忙對他說,他儘管留在這兒好了。我之所以退了回來,只是為了不打擾他。「您一點也不打擾我,」他說道,聲調裡透著一點愁苦,「相反,有個伴我反而快樂。十天以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其實好幾年都沒有說話了……真不好過,也許正因為什麼事都得咽進肚裡,幾乎憋死我了……我在船艙裡坐不下去,這個……這個棺材……我受不了啦……船上的人我也受不了,他們成天嘻嘻哈哈……我現在受不了這種笑聲……我在船艙裡都聽見這種笑聲,我堵起耳朵……當然,他們不知道……他們就是不知道,即使知道,這跟他們這些陌生人又有什麼相干……」

  他又停住了。可是突然又急急忙忙他說道:「我不願麻煩您……請原諒我的嘮叨!」

  他鞠了個躬,打算走開。可是我急忙申辯:「您絲毫也不麻煩我,能在這兒靜靜地聽人說幾句話,我也同樣高興……您抽支煙吧?」

  他拿了一支煙。我給點上火。火光裡,這張臉又從黝黑的船邊上顯現出來,可是現在是正對著我:鏡片後面的一雙眼睛正仔細地端詳著我的臉,神情急切,有股瘋狂的勁頭。我不覺吃了一驚。我感覺到這個人有話想說,而且非說不可。我知道,為了幫助他,我得沉默靜聽。

  我們又坐了下來。他那兒還有一把椅子,他請我坐下。我們的香煙一閃一閃地發光,他的煙頭騷動不安地在黑暗裡顫動,我由此看出他的手在發抖。可是我不作聲,他也不吭氣。突然他輕聲問我:「您很累了吧?」

  「不,一點不累。」

  從暗處傳來的聲音又猶豫了一陣。「我有一點事情很想請教您……也就是說,我有一點事情想告訴您。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剛遇見一個人,就向他傾吐心曲,這是多麼荒謬。但是……我此刻……我此刻正處在一種可怕的心理狀態中……我現在非跟什麼人談談不可……否則我就毀了……您一定會理解這點,要是我……要是我剛才跟您說……我知道,您幫不了我的忙……但是我已經沉默得生起病來了……而在旁人看來,一個病人總是可笑的……」

  我打斷他的話,請他不要折磨自己。有什麼話儘管跟我說。……我當然不可能應承他什麼事情,但是人人都有義務表示樂於助人。倘若看見有人陷於困境,自然就有義務予以幫助……

  「有義務……表示樂於助人……有義務,設法幫助別人……那麼說,您也認為,您也認為人人有義務……有義務表示樂於助人。」

  這句話他一連說了三次。這種遲鈍的固執的重複的語氣,我聽了很厭惡。這人是不是發瘋了?是不是喝醉了?

  可是,仿佛我把心裡的這種推測大聲嚷了出來似的,他突然用一種截然不同的聲調說道:「您也許會把我當作瘋子或者醉漢。不是,我不是瘋子——現在還不是。只是您方才說的那句話很奇怪地打動了我的心,……很奇怪,因為此刻折磨著我的,正是這句話:是否人人有義務……有義務……」

  他又口吃起來。於是他乾脆住口,振作一下又開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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