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姐妹 | 上頁 下頁


  此刻,這群興高采烈的人已經吵吵嚷嚷打開了宮殿的門窗。夜遊神和迅速被吵醒的輕浮放蕩之輩縱情大笑著湧來,太陽還沒照到屋頂上,這個消息便像從檐溝流下來的雨水般傳遍大街小巷:海倫對賢明的索菲婭取得了光輝的勝利,不貞潔戰勝了貞潔。但是城裡的男人們剛一聽說這久經考驗的德行已垮臺,他們當即興高采烈急忙跑來,他們受到(不該隱瞞這種恥辱)熱情的接待,因為索菲婭一反常態地待在她妹妹海倫的身旁,並試圖在熱情和情感熾熱方面與她並駕齊驅。於是,一切爭鬥和嫉妒宣告結束,自從這不道德的兩姐妹從事這同樣的可鄙行當以來,她們便一直在府邸上愉快地和睦相處。她們留一樣的髮式,戴一樣的首飾,穿完全一樣的衣服,而由於這一對孿生姐妹在音容笑貌和綿綿情話方面也不再有什麼區別,所以對那幫好色之徒來說,憑眼神、接吻和撫愛去猜測他們摟在懷裡的是誰,是淫蕩的海倫還是昔日虔誠的索菲婭,便是一種百玩不厭、其樂融融的遊戲了。然而,很少有人能弄清楚自己把錢花在哪一個的身上了,因為這兩姐妹簡直完全酷肖一致,而這一對聰明的姐妹則以愚弄這幫好奇者為莫大的樂事。

  就這樣,海倫戰勝了索菲婭,美麗戰勝了智慧,罪惡戰勝了德行,隨時都心甘情願的肉體戰勝了搖擺不定和專斷的精神,這種事在我們這個虛假的世界上並不是第一次發生。這再一次證明了約伯那篇值得紀念的講話中所哀歎的:「世上惡人境況好,而虔敬者卻遭殃,正義者受嘲弄。」①因為整個地區沒有哪個稅務員和海關官員,沒有哪個酒窖管理員和典當商人,沒有哪個金飾工和麵包師,沒有哪個扒手和盜竊聖物者辛辛苦苦幹活能像這兩姐妹用她們的脈脈溫情往腰包裡裝進那麼多錢的。兩姐妹結成了忠實的夥伴後,便巧取豪奪、大肆斂財,錢財和珠寶每個夜晚都滾滾而來流進宅邸。由於這兩位除了繼承母親的美貌以外,也繼承了母親兢兢業業的小商販意識,所以這兩位孿生姐妹壓根不像大多數她們這種人那樣,為虛榮把金錢揮霍在無謂小事上;不,她們比那些人更聰明,她們小心翼翼用她們的錢放高利貸,把錢款貸給基督徒、異教徒和猶太人,用這把高利耙使勁來回扒拉,以致不久後哪兒也不像那座糟糕的府邸能積聚這麼多的財富,積聚這麼多的錢幣、浮雕寶石、可靠的證券和有效的典契。眼前有著這樣的榜樣,無怪乎當地的年輕姑娘們再也不願意去當清潔女工,在洗滌桶上把自己的雙手凍得又青又紫。由於最終取得一致意見的兩姐妹的放蕩淫亂,這座城市很快便蓋過所有城市,聲名狼藉,成為一個新的罪惡淵藪。

  ① 典出《舊約·約伯記》:約伯為人正直,虔誠敬奉上帝。上帝為考驗他讓他受盡磨難。堅忍不拔的約伯終於有一天發出了以上哀歎。

  然而,古老的格言中的這一條也是千真萬確的:不管魔鬼騎馬跑得多快,在到達目的地之前總歸是要折斷腿的。就這樣,這件惱人的事的結局仍具有教化人的性質。因為隨著歲月的流逝,男人們漸漸厭倦了這老一套的猜謎遊戲。客人來得稀少了,府邸的火炬熄滅得更早了,別人全都早已知道,只有姐妹倆不知道鏡子向不安地顫動著的燭光無聲他講述的話:細小的皺紋盤在傲慢的眼睛下面,珠母閃光層開始從漸漸萎縮的皮膚上剝落。現在,她們徒勞地試圖用化妝品買回這無憐憫心的自然力每時每刻從她們身上奪走的東西,她們徒勞地拔除兩鬢的白髮,用象牙小刀除掉皺紋並塗紅嘴唇、塗紅疲倦的嘴的輪廓;在狂熱的情欲中度過的歲月的痕跡再也掩蓋不住了。青春的光彩剛從姐妹倆身上消逝,男人們就厭倦了這兩個人。因為那兩個在凋謝,四周大街小巷卻不斷有年輕的女孩子在茁壯成長,每年成長一代新人,小乳房、俏鬈髮的甜妞兒們,其童貞的肉體對男人的好奇心分外具有誘惑力。所以集市廣場上的這座府邸不久便門前冷落車馬稀了。門軸開始生銹,火炬白白點燃,松香白白散發香味,沒有人來享受壁爐和姐妹倆經過裝飾的肉體的溫暖。吹笛人無聊已極,沒有人來聽他們吹笛子了。他們不吹餡媚動聽的樂曲,卻做起擲色子遊戲來,本來每個夜晚都要迎候來客的守門人因整日蒙頭睡懶覺而心寬體胖。但是兩姐妹卻形單影隻坐在樓上長餐桌旁,曾幾何時這裡還是觥籌交錯,充滿歡聲笑語。由於再也沒有情人來陪她們消磨時光,她們極有閒暇去回憶往事,尤其是索菲婭,她懷著憂傷回想昔日她拋卻一切塵世歡樂,過著獨善其身的嚴肅虔敬的生活時的情景;所以她不時又拿起那些蒙上了灰塵的虔誠的書來讀,因為美麗一旦逃逸,智慧便樂意對女人乘虛而入。於是乎,兩姐妹的心中便漸漸醞釀著一種奇特的意識逆轉,正如蕩婦海倫在青春煥發的日子裡曾戰勝過虔女縈菲婭,這一回索菲婭——雖然遲了並且是在犯了大量罪孽之後——提出棄舊圖新的忠告時,也得到了她這位過於世俗的妹妹的支持。她們大清早便開始悄悄來來去去忙活起來:先是索菲婭,她悄悄走進那所她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了的病院,來請求原諒,而後便是海倫,她和索菲婭一同前來,當這兩人聲稱她們願意把她們那些以邪惡的方式聚斂起來的錢財全部而且永遠地贈送給這家病院時,連生性最好猜疑的僕人也不再懷疑她們是真心懺悔了。

  就這樣,一天早晨,守門人還在打瞌睡的時候,兩姐妹便輕裝簡服、面紗蒙面,像幽靈般從集市廣場旁邊那幢奢華的房屋裡走了出來,她們那驚怯而謙卑的步態與那個女人,與她們的母親不無相似之處。五十年前她們的母親便是邁著這樣的步子拋下迅速獲得的財富悄悄回到她那低微、貧賤的胡同裡去的。她們小心翼翼地從遲遲疑疑開啟的門縫溜出來,一輩子爭奇鬥豔把整個地區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如今她們卻膽怯地遮掩住自己的臉龐,不讓人看出她們的行蹤,好讓她們的命運被忘卻在謙卑的隱居生活中:據說——誰也不知道確切情況——在過了若干年默默無聞的隱居生活之後,她們在一家誰也不知道她們的來歷的外地女子修道院裡了卻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她們留給這個虔敬的收容所的財富是如此豐厚,首飾、錢幣、鑽石和債券兌換成了那麼多的黃金,於是人們便決定給這座城市錦上添花,重新建一座漂亮的醫院。比阿克維塔尼亞境內的任何一座醫院都更大、更漂亮。一位北方建築師設計圖樣,工匠們日夜營造了二十年,當這座高大的建築終於竣工時,人群再次驚訝地站住。和當地建築風格不同,這不是一個孤零零的塔樓從四角形房屋上堅挺傲岸、方方正正地將其四棱形頂端送入高空——不,這是帶有女性風姿、飾有石頭花邊的左右兩座塔樓,形態大小以及柔和、優雅的石雕是如此酷肖,以致從第一天起大家就已經稱這兩座塔樓為「兩姐妹」——也許僅僅是由於它們外形勻稱一致,但也是由於人們不願讓那位也許帶著一絲醉意的正直市民在午夜月光下講述的這則故事失傳,這兩個既相同又不同的姐妹的經歷和轉變的傳奇就這樣流傳在民間,民眾是隨時都樂意將值得紀念的事情世代相傳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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