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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們相對而視一瞬間,他們幾乎不能隱藏住仇恨的目光。在這時刻每個人都輕視對方,因為要糟蹋對方。德普裡夫人強忍著,她的聲音十分冷淡:

  「伯林頓公爵昨天問我,我是否能給他推薦一位秘書,如果你想得到工作崗位,那麼我明天派你去巴黎給他送一封信。」

  這個青年人顫抖著,他已經作了一個高傲的姿勢。如果她求他的話,他願意友善地表示寬容和仁慈。但是現在破碎了。貪欲在主宰著他。巴黎在他的眼前閃光。

  「如果夫人有事吩咐,——我,我知道對我沒有更大的幸福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他的眼光流露出一個挨鞭打的狗乞求的神情。

  她點頭,然後望著他,既有統治者的威嚴,又很溫和。他明白了。一切又變得像當年一樣……

  她忘不了那個炎熱的夜晚。她恨他,蔑視他,欺騙他,因為根本沒有伯林頓公爵。她知道,她自己多麼卑鄙。她必須用諾言來收買一個人的愛撫。但是這是生活,她用四肢感覺到的生氣勃勃的生活。她用嘴唇喝到生命之泉。這不是黑暗,不是她想要保持的沉默。她感覺到,他青年的溫暖如何驅了死神。她在那一秒鐘知道,她只是想欺騙死神。死神越來越逼近了。她第一次預感到了死神的威力。

  十月七日早晨,天氣晴朗,太陽在田野上空跳動著。連陰處也純潔透明,德普裡夫人精心穿著打扮,好像過節似的。她整理好東西,燒毀了信件。她把她的全是貴重的首飾鎖進烏木盒子裡,將一切債券與合同撕得粉碎。天亮以來,她心裡一切又明白了和肯定了,她自稱對萬物都很明白。

  她的情人走進,她親切地對他說話,沒有惱怒。使她感到痛苦的是,她這麼無情地欺騙了這最後一個人,對她來說,他總算有點分量,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希望誰也不惱怒地談論她,每個人都只是欽佩和感謝她。她高興地把這個裝滿首飾的盒子在這一夜送給他。這是一筆財產。

  但是他睡過頭了,又懶惰。他有著鄉巴佬的貪財欲,只想到自己的地位和前途。他記起她愛撫的情欲之火,這使他更加放肆。他粗聲粗氣地說,他現在必須立即去巴黎,否則也許他去得太晚了。他求她,再次要求給他介紹信。她心頭感到冰冷。她雇傭了他,現在他要求付款。

  她寫了一封信,寫給一個已不在人世,他永遠找不到的人。但是她還猶豫不決,不想掏出來。她再次推遲做出決定。她問:他是否還想呆一天,她很希望這樣。同時她掂了掂手裡首飾盒子的重量。她感到,如果他說肯留下,也許這能拯救她一命。但是一切決定立即毀了。他急於要走,不想留下。要是他不那麼粗聲粗氣地說,那麼使人感到他可以讓人收買呆一夜。她本可以把價值幾十萬利弗爾的首飾贈送他。但是他很粗魯。他的目光無恥,沒有愛情。她便把惟一的十分小的耀花人眼睛的鑽石作為給他的送信的報酬。他應該把這個首飾盒——他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送到巴黎的烏爾蘇利納修道院。她附上一封信,請求修道院為她作安魂彌撒。然後她派這個急不可耐的人去找伯林頓公爵。他沒說多少感謝話就走了。關於對他帶走的盒子多貴重,他一無所知。在她給大家演出感情劇以後,又這樣欺騙由她打發上路的最後一個人。

  接著她關上房門,倉促地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瓶子。這是精美的中國瓷瓶,上面繪著罕見的巨龍,彎彎曲曲,相互爭鬥,龍身上有景泰藍。她好奇地望著瓶子,無憂無慮地玩弄它,正如她以前玩弄人們、君王、法國、愛情和死亡一樣。她旋開密封處,將淺色的液體倒進一個小碗。她猶豫了一瞬間,這只是出於孩子般的恐懼,以為它是苦的,她小心翼翼地伸舌頭進去,好像小貓舔一舔熱牛奶一樣。味道不壞。於是她一口氣將一碗喝下去了。

  在這一瞬間,她感到這整個事情有些可笑,十分可笑。她只能喝一小口,明天她就再也看不到白雲,草原和森林,信使了,國王嚇壞了,全法國驚呆了。這是她害怕的偉大的創舉。她想到客人們的驚訝,想到凶此聯繫起來的她預言她會在那一天死去的傳聞,她只是不理解這一點,她把死亡給予了自己,是因為她沒有了那樣一些人,那些她用這麼渺小的喜劇就可以欺騙的頭腦簡單的蠢人。對她說來死似乎容易,甚至可以百帶微笑地死去,真的——她試著這樣去做——她能笑得滿好,在死時保持一張美麗的,平和的面孔,洋溢出一種超凡的幸福,這並不難。事實上,除了死以外,她可能滿懷喜悅地演出喜劇。以前她不瞭解這點。她現在一下子,人們,世界,死與生,一切都是那麼令人高興,因此,早已準備好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會在她那輕浮的嘴唇上變成真實。她端坐著,仿佛她對面某個地方有一面鏡子,她等著死神,微笑著,微笑、微笑。

  但是死神不容欺騙,破壞了笑,當人們發現德普裡夫人時,她的臉扭曲成一副驚人的鬼相。臉上一切都顯出十分痛苦的樣子。近幾周內她一直忍受著憤怒,痛苦,無意義的恐懼,嚴重絕望的痛苦。她那麼熱衷爭取的虛假的微笑,不知不覺地化成了烏有,她的雙腳因蜷曲的痛苦而脫臼了。兩隻手痙攣地抓著窗簾,破布片留在手指中間,她的嘴張著,好像在尖叫。

  這個表面上興高采烈的盛大演出,神秘地宣佈她的死亡日是枉費心機的。她自殺的消息當晚傳到巴黎,正好一個意大利魔術師在宮廷顯示了他的技藝。他讓一隻小免在帽子裡變沒了,從蛋碗裡變出幾隻鵝來。這條報道傳來,引起一陣轟動,驚訝和背後議論,德普裡夫人的名字幾分鐘內一傳十,十傳百。但是那位魔術師正好又在變出一個令人驚異的魔術。人們忘記了德普裡夫人,正如她本人在這一瞬間曾經忘記了陌生的命運一樣。法國對她奇怪死去的興趣持續時間不長。她拼命努力要演出一場不可忘懷的喜劇,卻是枉費心機。她渴求的榮譽,她想以自己的死而奪取的千古不朽隨著她的名字飄走了。種種無人關心的事件的塵土和瓦礫埋葬了她的命運。因為世界史不容忍入侵者,它選擇自己的英雄,無情地拒絕那些無資格的人,儘管他們出那麼多的努力,誰從滾動的命運之車上摔下來,就不再能趕得上車。關於德普裡夫人的奇怪之死,關於她的真實生活和那麼精心策劃的她死的欺騙,只是在某一本回憶錄裡有寥寥幾行。回憶錄也沒有讓人瞭解她過去的命運有什麼激動人心之處,正如一朵被壓扁的鮮花使人想像不出它在早已過去的春天有多麼芬芳一樣。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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