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償還舊債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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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又打開了,又有三個農民邁著沉重的拖遝的腳步走了進來,要了啤酒,然後環顧全屋尋找座位。「去,靠邊!」其中之一相當粗暴地向他發號施令。可憐的施圖爾茨抬起眼來直勾勾地望著。我發現,人們對他使用的這種粗暴的輕蔑態度,使他受到污辱,可是他已經疲憊不堪,受過太多屈辱,已不再自衛或者爭吵。他默默向旁邊挪動了一下,把他的空酒杯跟著推到一邊。女店主給其他人端來滿滿的酒杯。我看見他目光貪婪如饑似渴地望著別人的杯子,但漫不經心的女店主無視他那無聲的請求。人家施捨給他的那一份他已經得到,他還不走,那是他自己的過錯。我看見他再也沒有力氣進行反抗,他這把年紀,不知道還會受到多少屈辱和欺淩啊! 這一瞬間,終於閃過一個念頭,使我豁然開朗。我不可能給他什麼真正的幫助,這我知道。我不可能使他,使這個已經精力衰竭,意志消沉的人再煥發青春,但是我或許能夠多少給他一些保護,使他免遭這種輕蔑的痛苦,還能幫助這個已被死神的尖筆劃了記號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裡,在這偏僻的村子裡挽回一些他的聲譽。 於是我站起身,相當引人注目地走向他的桌子,他就擠在農民當中。這些農民看見我走過去都不勝驚訝地抬起頭來。我對他說:「也許我有幸和宮廷演員施圖爾茨先生談話吧?」 他怵然一驚,好比一次電擊透過他的全身,連他左眼上面沉重的眼皮也抬了起來,他凝視著我。有人用他過去的姓稱呼他,這兒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這個姓,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早已忘記了這個姓。我甚至稱他官廷演員,實際上他從來沒有當過宮廷演員。這個意外實在過於強烈,他甚至沒有力氣站起身來。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遊移不定;說不定這也是一個早有預謀的玩笑。 「沒錯……這是……這過去曾是我的姓。」 我向他伸出手去。「啊,那我太高興了,……我深感榮幸。」我故意大聲地說,因為現在必須大膽地撒謊,為了讓人家對他表示敬意,「我雖說從未有幸欣賞您在舞臺上的演出,但是我先生一再向我談起您。他在中學時代,常常上劇院看您演出,我想,那是在因斯布魯克。……」 「是的,是在因斯布魯克,我在那兒呆了兩年。」他臉上的表情突然開始活躍起來,他發現,我並沒有嘲笑他的意思。 「您簡直沒法想像,宮廷演員先生,他和我談您談了多少,我對您的情況知道得多麼詳盡!啊,我明天寫信告訴他,說我有幸在這裡遇見您,他一定會對我羡慕不已。您想像不到,他至今還崇拜您。不,他常常對我說,誰也無法和您扮演的波薩侯爵相匹敵,連凱因茨也不行,推也沒法和您演的馬克斯·彼柯洛米尼,萊昂德爾相提並論。我想,我丈夫後來又特地趕到萊比錫去了一次,就是為了看您登臺演出,可是到時候他又沒有勇氣和您打招呼。不過您那個時期的照片他還都保存著,我真希望您能光臨寒舍,看看這些照片保管得多麼精心。能多聽到一些您的消息,我先生一定會欣喜若狂。也許您可以幫我個忙,給我說點什麼,我以後好把這些事都告訴他……我只是不知道,是否打擾您。或者說,我是否可以請您坐到我這張桌子上來。」 他旁邊的幾個農民抬起頭來直瞪著我,不由自主地恭恭敬敬往旁邊挪動。我看到,他們不知怎地有些忐忑不安,有些感到羞愧。他們迄今為止一直把這老人當作一個乞丐對待,有時賞他一杯啤酒喝喝,跟他開開玩笑。我,一個陌生女人,對待他的態度這樣尊敬,他們第一次心生懷疑,沒准這老人是個人物,人家在外面認識他,甚至崇拜他,這使他們感到不安。我故意用謙恭的語氣請求和他談話,就像乞求莫大的榮耀,這種語氣開始發揮作用。「喂,那就去吧。」他旁邊的農民催他道。 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好像從夢中站立起來。「很樂意……樂意。」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發現他在使勁壓抑他興高采烈的情緒,他這個老演員此刻正在和自己搏鬥,不要在別人面前暴露他是多麼感到意外,他是如何笨拙地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就仿佛這種邀請和欣賞對他來說純粹是司空見慣不言而喻的事情。擺出一副在劇院裡學來的尊嚴的樣子,他慢吞吞地踱到我的桌旁。 我大聲點酒:「請上一瓶葡萄酒,為了對宮廷演員先生表示敬意,來瓶上等名酒。」現在連牌桌旁打牌的人也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開始竊竊私語。他們的施圖爾岑塔勒,居然是個宮廷演員,是個名人?既然這個從大城市來的陌生女人對他這樣尊敬,他身上想必有點玩意。年老的女店主把酒杯放在他的面前,姿勢畢恭畢敬,和先前完全不同。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對他對我都奇妙無比。我把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情況說給他聽。我假裝這些事情都是我丈夫告訴我的。我知道他扮演的每一個角色,知道那位評論家的姓名,知道此人寫的每一行關於他的評論。他簡直驚訝得暈暈乎乎。譬如有一次莫阿西前來客座演出。這位大名鼎鼎的莫阿西拒絕獨自一人到台前謝幕,把他拉著一同上臺,後來晚上還建議和他像兄弟似的以「你」相稱。他一再像做夢似的表示驚訝:「這個您也知道!」他早就以為自己已被人遺忘,被人埋葬,現在伸過來一隻手,敲敲他的棺材,把他從棺材里拉了出來,杜撰出他實際上從未擁有過的榮譽。既然自我欺騙是人之常情,他也就相信他在大世界裡獲得過榮譽,對此深信不疑。「唉,這個您也知道,而我自己早已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他一個勁地囁嚅著說。我發現,他得拼命使勁,不洩露他內心的感動;他有兩三次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他那塊髒兮兮的手絹,轉過臉去擤鼻涕,實際上卻是很快地擦去那順著他憔悴不堪的面頰向下直流的眼淚。我注意到了這點,看到我能使他高興,看到這個病魔纏身的老人在死之前又一次感到幸福,我的心都顫抖了。 我們就這樣在一種忘情狂喜的狀態中一直坐到夜裡十一點,然後,那位憲兵隊長非常謙虛地走過來,彬彬有禮地提醒我們,現在已到戒嚴時分。老人顯然大吃一驚,難道天上的奇跡會在人間發生?他恨不得還坐上幾個小時。聽人家講述他的事情,沉湎於對自己的幻夢之中。 可是我很高興聽到憲兵隊長的提醒,因為我一直在擔心,他最終還是會猜出事實的真相,所以我請求大家:「我希望,先生們能勞駕,送宮廷演員先生回家。」 「非常樂意。」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一個人恭恭敬敬地給他拿來他那頂破舊不堪的帽子,另一個扶他站起來。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們再也不會嘲笑他,再也不會笑話他,再也不會傷害他——這個可憐的老人,他曾經是我們青春時期的幸福和苦難啊。 當然,在最後分別的時候,他失去了他那竭力保持的尊嚴。他感動已極,再也無法控制感情,淚水突然從他那疲倦衰老的眼睛裡大顆大顆地湧流出來。和我握手時,他的手指都在發抖。「啊,善良、仁慈的夫人。」他說道,「請您代我向您的先生問好,請您告訴他,老施圖爾茨還活著。說不定我還會再度複出,重上舞臺。誰知道,誰知道,也許我還會再次恢復健康。」 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扶著他,但是他幾乎身板筆直地走路,一股新的傲氣使得這個潦倒不堪的人又振作起來。我聽見他的嗓音裡又有另外一種高傲的聲調。他在我的生活開始之時曾經幫助過我,如今在他的生命結束之時,我總算也幫了他一把。我償還了我欠的舊債。 第二天早上我向女店主表示歉意,不能再住下去了,山風對我來說過於強烈。我試圖給她留一筆錢,讓她從現在開始,不要只給那可憐的老人一杯啤酒,他想喝就給他送去第二杯,第三杯。這下我可碰上了本鄉本土的傲氣。女店主說,不必了,她自己就會這樣幹。村裡人原來不知道這個施圖爾岑塔勒曾經是一個這樣偉大的人物,全村對此都感到榮幸。村長已經作了安排,從現在起,每個月該額外再多給他點錢。她保證,他們大家都會很好地關心他。於是我就給他留下一封信,一封洋溢著感激之情的信,感激他如此善良好心,把整整一個夜晚贈送給我。我知道,在他去世之前,他會成千遍地讀這封信,並且把這封信拿給每個人看。他現在會一而再地幸福地做著關於他的榮譽的虛假幻夢,直到生命終結。 我這樣快地休假回來,我丈夫非常驚訝。看到我離家兩天變得臉色這樣新鮮,情緒這樣歡快,更是不勝驚訝。他稱之為一次奇跡療養。可是我並不能從中找到任何奇妙的東西。沒有什麼東西比感到幸福更能使人健康,而除了使別人幸福再也沒有更大的幸福。 這樣,我也向你償還了我少女時代欠你的一筆債。現在你知道了關於彼得·施圖爾茨的所有的事情,也知道了你的女友往日最後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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