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六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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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按鈴前,她已先從窗戶裡發出的聲音判斷他們都在家,在前廳還聽到裡面杯盤碗碟叮噹響,證實了她的判斷。過了一陣,叔父總算出來了,顯得有些神色慌張,直說她今天來得不湊巧,嬸子和幾個堂姐妹都到外地去了(然而從前廳裡掛著的幾件大衣,她看出這是謊話),他自己呢,又正好請了兩位朋友在家吃晚飯,要不他早就請她去了。不知她來找他有什麼事要他幫忙。這時她對他說「有,有一點事情」,從他聽她說這幾個字的神色,她清楚地覺出,他是害怕她來要錢,只想儘快把她打發走。但是這些情節她一點沒有對費迪南講。他已經夠灰心喪氣的了,為什麼還要給他再潑一瓢冷水呢?她也沒有告訴他:她買了一張彩票,像所有的窮人一樣,指望在這張彩票上降臨奇跡。 她又騙他說,她給姨媽寫了信,請她幫忙為自己找個職業,或者甚至帶她到那美國去;如果事情成了,她就可以同他一齊去美國,並為他在那邊找到工作,因為那裡是很需要人才的呀。他耐心地聽她講,並不相信她的話,正如她也不信他的話那樣。他們就這樣十坐著,歡樂像被雨水沖走了,兩雙眼睛在黑暗中越發黯然失神,心裡十分清楚自己那一籌莫展的處境。後來,他們又談聖誕節、談國慶節①,她說國慶她有兩天假,於是他們打算一起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玩,但這是十一月、十二月的事,離現在還遠,還要過很久,還要熬過一段空虛無聊、毫無生氣的時間。 ①國慶節,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奧地利共和國成立。十一月十二日被定為奧地國慶節。 他們用謊話欺騙、麻醉自己,但在內心深處卻並未受騙,兩人都明白,現在這種局面是非常成問題的:他們很希望能不受打擾地兩人獨處,卻偏偏非坐在一個嘈雜的地方、擠在人堆裡不可;他們在全身心地渴求瞭解真情、渴望進一步交心,卻偏偏不得不低聲向對方盡講些假話。 「下星期日一定是好天氣了,」她說,「雨總不至於老樣下吧。」 輪到他了。「對,」他說,「一定會是好天。」可是,說完這話兩人仍然打不起精神,仍然高興不起來;他們知道,冬天,這個無家可歸者的敵人就要到了,他們也清楚,他們的情況是不會好起來的。 他們過了這個星期日盼下一個,等待著,希望哪一天出現奇跡,然而什麼奇跡也沒有。只有他們兩個並肩走路、一起吃飯、一起談話,而這樣的聚會逐漸從歡樂變成了痛苦。有幾次他們甚至吵起嘴來,但心裡明白並非誰生誰的氣,而是都在為陷入的荒唐處境感到惱火,所以事後各自都為向對方發火感到羞愧;整整一星期他們都在盼著這個共同的日子,但是每到星期日晚上他們總覺得在他們的生活中有某種虛偽、荒唐的東西。貧窮幾乎完全窒息了他們的情感的迸發,他們既默默忍受著兩人一起度過的時刻,又覺得這樣呆在一起無法忍受下去。 十一月裡一個寒氣襲人的日子,中午時分,晦暗的陽光從辦公室那沒有好好擦拭過的玻璃窗照進來,克麗絲蒂娜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算帳。自從她每星期日都去維也納以來,她掙的這點工資是相當緊了;買車票、上咖啡館、乘電車、吃午飯,還有一些零星花銷,加在一起就是一筆可觀的數字。她的雨傘在一次上車時擠破了,一隻手套丟了,還有(女人總得像個女人樣呀),為同男友相會,她置了一些小件,買了一件新襯衣、一雙式樣比較講究的皮鞋。結算下來,有一筆小小的虧損,並不多,總共才十二先令,用她從瑞士帶回的法郎的節餘,彌補這點小小的虧損是綽綽有餘的,但不論多麼寬裕,她自問,如果長此以往,每星期不間斷地進城,又不預支、不借債,這能維持多久呢?而一想到預支和借債,她家三代相傳的市民自尊心又使她本能地望而卻步。 她坐在那裡苦苦思索:究竟該怎麼辦?兩天前他們剛約會過,那又是一個可怕的風雨交加的日子,他們整天呆在咖啡館,站在屋簷下,甚至躲到教堂裡去。當晚她穿著一身濕淋淋、皺巴巴的衣服回到家裡——同時帶回無限的倦意和惆悵。那天費迪南出奇的心神不寧,一定是在工地遇到了什麼惱火的事或者出了什麼別的事情,他對她整天沒好臉色,有時簡直有些粗暴。有幾回他半小時才說一句話,兩人好像仇人似的,默不作聲地並排走著。她努力尋思是什麼事使他情緒這樣糟。他是不是還在暗中生氣,因為她始終不能戰勝自己的情感、忘掉那次的恐怖和驚惶,再次同他去一個類似的可怕的旅館?或者只是壞天氣,這有這令人絕望的、漫無目的的從一個館子到另一個館子的亂竄使他心煩?這種喪魂失魄似的、無家可歸的四處遊蕩,使他們的約會毫無意思、毫無樂趣,簡直要使人神經失常。 她覺得他們兩人間有某種東西在逐漸泯滅:不是他們的友誼,不是他們的情誼,然而的確有一種力量幾乎同時在他們身上減弱:他們再也鼓不起勁用虛無縹緲的希望去哄騙對方。起初他們還曾經妄想這樣做可以給對方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可以使對方相信,他們能找到一條出路,走出貧窮這條死胡同。現在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這一點了。冬天已逐漸臨近,它好像裹著一件濕漉漉的外衣,好像一個兇惡的敵人,越來越近了。 她不知道還能從哪裡獲得一線希望。這張書桌左邊抽屜裡放著一張信箋,上面打印著一封短信,這是昨天從維也納郵政管理局收到的回話:「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七日呈文悉,茲回復如下:局方深感遺憾,只得告知,關於申請調至維也納局一事,目前尚無法解決,因據第一七九四號郵政部法令,維也納市轄局、所並無增員計劃,現在亦無空缺。此複。」 她預料到的也正是這個結果,也許叔父關心過這事,也許他忘了,總之他是惟一可以幫得上忙的人。除他之外她再找不到別人了。沒法子,在這裡呆下去吧,一年、五年,也許呆上一輩子;唉,整個世界都沒意思透了! 她坐在那裡,手裡還握著算帳的筆,考慮著是否要告訴費迪南這件事。奇怪,他從來沒問過她申請調動的下文,大概因為他反正也不相信事情能成功吧,不,最好還是別告訴他算了,她再不提這事,從這一點他自己是會作出正確判斷的。告訴他只會使他難受。沒有什麼意義。現在是什麼都沒有意義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沒有意義! 門響了。克麗絲蒂娜本能地坐直身子,歸置好桌上的用品。每當有人來,就從沉思冥想中猛然驚醒投入工作,這在她已經成了某種機械的反射動作了。可是,這一次她立刻注意到開門的方式不同於往常,是輕手輕腳、小心翼翼的,而平時,農民開門總是弄得嘭嘭響,進門後又哐的一聲把門撞上,這一回,門倒像是被一陣微風輕輕吹開似的,慢悠悠地開啟,只有門樞處有一點點吱呀聲;她禁不住好奇地向玻璃窗口外面瞟了一眼,立即嚇了一跳。在玻璃板後面,現在站在她眼前的,竟是她怎麼也想不到會上這裡來的人:費迪南。 克麗絲蒂娜驚得一下子愣住了,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他的突然出現並不使她感到驚喜。費迪南曾幾次主動提出不要她受累到維也納去,他可以到城外來看她。但她每次都拒絕了,原因也許是她不好意思讓他看見自己穿著自己縫製的工作服在這間老掉牙的小公務室裡坐班,這是女人的虛榮心、一種心靈深處的羞恥心;也許是因為她害怕鄰居說閒話:旁邊那個女老闆,還有另外一個女鄰,如果看見她和一個維也納來的陌生男子在樹林裡,她們會說些什麼呀!再就是富克斯塔勒,他看見准會傷心的。現在他到底還是來了,這可不會是什麼好事啊。 「哈,瞧你這副吃驚的樣子,你想不到我會突然跑來吧!」這話本想說成一句高興話,可是他嗓子眼裡卻同時發出像硬轅木一樣的嘎嘎聲。 「出什麼事了?……什麼事?」她驚慌地問。 「沒事。能有什麼事呢。今天我正好下班有空,心想,就到城外走一趟吧。難道你不高興嗎?」 「不,不,」她吃吃他說,「我當然是高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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